受访者基本情况
性别：男
年龄：23岁
籍贯：贵州
婚姻状况：未婚
文化程度：小学
打工时间：2002年至今
打工地点：浙江杭州
打工类型：从事服装熨烫工作
作为公共管理学院的大一学生我十分关注社会的热点问题，并对有关我国社会发展及现阶段的社会矛盾、发展状况等问题很感兴趣。参加三农协会主办的长三角农民工调查也是非常符合我对社会焦点问题的兴趣。农民工问题是我国现阶段经济社会发展过程中一个突出的矛盾，农民工问题也直接关系到我国的长期稳定与发展，是一个社会焦点问题，同时从另一个方面来讲做这次调查也是给我提供了一个机会能够更深入地对农民工的生活状况进行了解。利用假期前在三农协会接受的培训，并根据自己写的访谈策划，我在寒假中对熟识的一位家乡地区的贵州籍打工青年进行了访谈，在综合整理了访谈的录音记录之后写就此文。
受访者张华是从贵州来杭打工的，男，今年23岁，小学文化。现在杭州余杭区一家服装厂从事服装熨烫工作。张华17岁来杭，现已在外打工五年了，一直从事服装熨烫工作，除了自己的生活费用以外，他还负担着一个在上大学的哥哥的生活费用，还时不时地要往家里汇钱补贴家用，生活过得很拮据。现在他和女友生活在一起并打算今年结婚，而且已经在家盖了新房。
五年的打工生活用他的话来说“已经取得不少成就”。
我和张华早就认识，相互之间也很谈得来，因此我在他家中对他进行了访谈，通过访谈来揭示他在工作生活中所遇到的各种艰辛困难与不公正的待遇，倾听他对自己生活的看法，探究他对这个社会的看法，以此来努力把握整个中国社会农民工阶层普遍的价值观、人生观。
（我首先从他打工的动机入手，慢慢引导其回顾自己的打工经历）
你是出于什么样的想法出来打工的？
（他点了一根烟）像我们那儿，无论是经济条件还是其他什么东西，和你们这里比起来各方面都很差。像我在家里除了干点农活外，没有其他经济来源。除了到外面打工，没有什么其他办法。
那里应该没有多少工厂吧？
没有什么工厂，就是有一些小煤矿，但像我们这样的年轻人不可能去搞那个东西，那是很危险的。我们就是一心想往经济条件好的地方去发展。
我14岁就在省城的工地上打工了，那是很苦的，搬砖头，搞钢筋。那时还小，有时候干不了，但没办法，为了减轻家庭负担，多赚一点钱，不止我一个人这样想，像我这样年纪的人，他们的目标就是往经济条件好的地方发展。（说到这儿的时候，看得出他眼里有些无奈）
你们那儿像你这样出来打工的人多不多呢？
像我这样的人一般都出来打工，不再念书了。因为父母有很多子女，多的有七八个，像我们就四兄妹，像老爸老妈经济方面找不到什么来源，我们子女只能出来打工。现在我们那里也有独生子女，他们的条件要好一点。
像我们这样年纪的父母思想更开放，最多生一个，对自己对父母都比较好，经济负担得起。
当初怎么来到这里的，刚开始工作时一定遇到过一些困难吧？
当初有一个姐夫在这里打工，他就带我过来了，像其他地方又无亲无故的，自己社会见识也没有，要是找不到工作就很麻烦，所以就到这里来了，就是在良渚、三墩这一块做。一开始是在双桥做了一段时间，里面工资待遇什么的很差，在那烫裤子一个月下来400元左右，而且是在生意正常的情况下，一条裤子一分四厘，比这里低了很多，在那里做了几个月，支撑不下去了，吃饭都困难，交完房租、水电费、生活费，一个月下来基本没剩什么钱了。有一次我和我表弟做了一天，身上一分钱也没有，饿得不行了，向老板借点生活费。老板说有50元，要么先拿去用，50元，那时根本买不到什么，那我就没要。后来一个来打工的人打牌赢了几十块钱，给了我两块钱，我印象很深，我用一块钱买了两个馒头，拿了一杯水，一天就吃这个，就这样烫了一天裤子。（说到这里时他稍微停顿了一下）差不多干了一年，实在干不下去了，就到这里来了。现在的这个老板真的很好，发自内心来讲，真的很好，这个老板对工人态度很好，工资待遇不算高也不低，但不会让工人吃亏。听说他以前也是干苦力出身的，以前是做泥水工的，后来靠自己的聪明才搞起这个工厂来的。第一年还可以，每个月有七八百，第二年差不多有1000元，第三年和第二年差不多。期间还发生了许多事，像我表弟生病了，三更半夜打电话给他，他就开车过来送我弟弟上医院，其他老板是不会这样的。像上次我表弟生病，他把我们送到杭州新华医院，各方面都搞好后，当时我们没钱，他就送来1000元给我们，后来钱还被人偷走了。总的来说这个老板真的很好，我没有到其他厂里去做就是因为相信这个老板。我是从内心说的，我在这里做了这么几年他还没骂过我，有时候裤子烫不好，他就说“裤子烫好一点，烫好了拿出去卖，我们有赚钱你们也有赚钱，烫不好我们都吃亏”。说这种话，我们心里听了就很舒服。这个老板真的跟其他老板不一样，对每个人都很平等的，老板娘么也找不到说的。
像你们从这么远的地方到这里来打工，肯定经历过许多挫折困难什么的吧？
酸甜苦辣都要经历的，一开始真的很苦，有时候就像乞丐一样向人家讨东西吃，在那里工作的时候，吃穿都是问题，因为没钱，现在这个社会就是这样的。
刚开始在那里干活的时候一个月400元，工作强度又这么大，你觉不觉得不公平？
绝对是不公平的，以前那个老板就像旧时候的财主一样，对人也很不好，干了一年就不想干了。
这里工作强度也比较大，工作环境一样很差，工作也很辛苦的，是吗？
这里还好，跟以前比，还可以的，你不辛苦挣不到钱的嘛，只要是有钱，你出来打工，不管有多苦多累都无所谓，我没什么文化的，赚钱不卖力怎么活呢？
那工作中如果很苦的话，有时候会不会有抵触情绪？
没有。跟你说，在家里做得比这里还要苦，你们都不知道的，只有经历过才知道苦不苦。（看上去他有点着急，显然是急于想让我明白他的意思）
现在已经在这里打工五年了，你觉得现在你的生活跟当地人有什么差别吗？
各方面都比以前好了，现在有房子住，以前根本连房子也租不起。当然跟当地人是有差距的，但差距不太大，吃饭这类都差不多的，你们这里经济来源比我们要多。
这五年在我们这里生活工作，与本地人还能够相处吧？
在这里待久了，就和这里人差不多，宁波算半个家乡了。为什么说和这里人差不多呢，因为现在我们的风俗习惯、语言什么的都和这里差不多了，现在这里的话也都听得懂了，三分之一的会说，这里的老人普通话不会讲，讲这里话的时候我们都听得懂。
现在你们是属于体力劳动，工作强度很大，但工资却很低，与那些郊区或城区的人相比，他们的劳动强度很低但工资反而比你们高，你们有时候会不会有不公平的感觉？
这个倒没有。为什么这么讲呢，有些人工资高，因为他们是厂里的技术工什么的，工资肯定要高一点的，什么车间主任、检验师，如果你做的工作难度比较高一点的，工资高一点，稍微简单一点么，工资就低，没有什么好嫉妒的。如果有一天我们的技术能够超过他们，吃苦耐劳，和他们站在同一条起跑线上，那我们的工资也会和他们差不多的。
从大范围讲，现在农民工流动规模很大，对经济发展作出了巨大的贡献，但他们的工资却很低，社会福利等方面都比本地人要差，这样你们是不是会有一种不公平的感觉？
没有，因为没有他们的能力。你想要工资高，拿高的待遇，但你没有能力就拿不到。就像穿鞋子，你的脚小就穿不了大的鞋子。所以没有这种想法，像你们以后大学读出来后也要工作的，我们是体力劳动，你们是脑力劳动，都是劳动。按我个人角度来讲，这个社会什么工作都要有人去做。你不去做那别人也要去做的，反正肯定是不会不做的。（想不到他对生活的哲理有如此形象的理解，让我很惊讶）
像你们贵州经济发展水平比我们这里要慢，各方面都欠发达……
嗯，像我们这些年轻人就跟这里的人差不多的，一些五六十岁的老人还有点封建思想。我们那里跟你们这里是不一样的，你们这里是平原，我们那里都是山，跟地理方面有关系。其实我们也可以像你们这样，国家命令下来修公路修房子什么的，修房子先不要去说它，但公路是一定要修的，从我十几岁开始就听说要修，钱也拨下来了，但到现在还没有修过。我们那有些人，说难听一点就是贪官，钱拨下来后，我们那里就是不见这个钱，到下面越分越少。公路是一定要修的，要想富先修路。有些地方开发了，但像我们这里还没有，比我们还要穷的地方也有，唯一只能靠煤矿发展，其他就是干点农活，现在连煤矿都不能挖了，像我老爸挖煤矿已经二十几年了，还是那么苦。
其实要开发，光靠老百姓的力量是不够的，国家要扶助，老百姓要出力，上下齐心才有用。
对的，那些国家干部和我们老百姓比喻起来就像是造房子，他们拨一点钱下来，我们农民出力干活，这样地方才能好起来的。
你对政府官员的印象怎么样？
其实贪官是小部分的。我们村里像村长可以这么说真的是王八蛋，我们全乡修路，国家钱拨下来，我们村里分一队二队，他就把他自己队里的路修好，其他队就不管了，剩下的钱他自己就独吞。他很富，房子造得很好，在村里是数一数二的。我们那儿当官的比较富，山高皇帝远，上面也管不了。
（他看上去有点激动，语速很快）
你们村民代表也是选的吧？
选村民代表就是拉关系嘛！
你对我们浙江人总的看法是怎么样的？
还可以，本地人对我们外来打工的都挺好的，其他人我不知道。我遇到的人态度什么的都很好，就拿我们这家的房东来讲，住在他家就像他自己家人一样的。
像你们有没有想过其他的就业出路？
像我们没其他想法，我们没有本钱，不能做生意，也没什么技术，只能进工厂打打工，没办法的。
当地政府在处理外地人与本地人的纠纷时的态度是怎么样的？
一样的，就像我们厂里外地人和本地人打架，那些公安机关是公平解决的。
像你们如果要办什么证的话，程序是不是很麻烦？
像我们只要有暂住证就行，你只要有身份证什么的，证件全了就可以办的，暂住证就是让公安机关知道你住在哪里，办证的话一年办一次，到派出所，五块钱当天就可以拿走，不是很麻烦。
你有没有听说过当地政府维护外来打工者权益的法律措施政策？
没有。
在这里生活这么长时间，你觉得最缺乏的是什么？
经济方面，其他没什么。
（这个时候，进来一个也是该厂的女工，来看他）
她是你们本地的，是你们东莲村的。这个人真的很好，我们有什么困难都会帮助我们的，说实话就像我是她干儿子一样的，所以我说本地人真的很好。
你认识的在其他地方打工的人生活状况怎么样？
跟我差不多，具体情况也不清楚。
像你们年轻人都是满怀理想的，出来工作这么累，工资也不是很高，会不会有很大的落差？
这要看自己的本事，不是你想做什么就能做什么的。我想当国家主席那是不可能的嘛，一个人不可能完全按照自己的心思做的。（说到这里他笑了）
你对以后有什么打算？
现在还不确定，今年我想先做一段时间，十月份的时候回去把婚结了，回来继续做下去，未来还不确定，以后会怎么样还不一定，现在打算继续做下去。
你对人生有什么看法？呵呵，你的人生还长着呢！
我就希望借你们浙江这个经济条件比较好的地方多做一些时间，多赚一点钱。回去发展也可以，在这里发展也可以啊，辛辛苦苦地赚，钱越多越好。就是希望自己的技术水平提高，希望有一天老板瞧得起你这个人，工作能力等方面都有提高。
其实你一个人负担哥哥的上大学费用，家里还造房子，今年又要结婚，我觉得真的取得了不少成就，很了不起。
这个么是我心甘情愿的，只要他能把书读上去，花多少钱我都是心甘情愿的，心里也是甜滋滋的。这个就是动力，他们有今天，我也很高兴。我和我哥，有他就有我，没有他也就没有我。我14岁就在省城的工地上打工，16岁就过来了，很苦的，搬砖头，搞钢筋，那时还小，没办法，只为减轻家庭负担，多赚一点钱。
你觉得人生是否是公平的？
公平的，绝对是公平的。为什么这么说呢，不去做就没有收获，好吃懒做肯定是没有收获的，有付出肯定是有回报的，干多少收多少，天上不可能掉馅饼。
那你觉得这个社会是否公平呢？
社会有的时候公平，有的时候不公平。不公平在哪里呢，就是我们那里的官员太不正直。
访谈员手记：
在对他的采访中，从他朴实的语言中，我可以真切地感受到他那种对生活的乐观、自信的态度，和他对这个社会的希望。他外出打工时间很长，肩上又负担着很大的压力，收入也如此之低，应该说经历了普通农民工外出打工所经历的困难、艰辛，但似乎并没有因此而产生对自身生活和所处的社会的抱怨、抨击，而是能够客观地评价、准确地认识自身的社会作用，解释自身的生存状况，客观地分析社会现象，把握社会的本质，乐观地应对未来。
我曾经多次试探性地问他关于社会公平感的问题，尝试从他心里挖掘出现在农民工的心理活动以及对社会的态度。虽然从一个人的角度出发并不能得出普遍的结论，但从他的言语中我可以发现他对社会发展的深刻认识，对人生的正确理解，对个人作用的准确认识，以及对生活的乐观态度，这可能与他长期在外闯世面，自身积累的丰富的社会经验有关。农民工承担了巨大的社会压力，付出了巨大的社会劳动，创造了巨大的社会物质，但只是享受微薄的工资待遇。拥有一段艰辛的生活历程，他们更能体会什么是生活，他们也更珍惜来之不易的稳定生活，他们很能够感激现时的所得，并积极地希望未来的生活。在他们身上体现了农民吃苦耐劳的品性，以及对美好安定生活的向往，尽管他们事实上处于社会的最底层。
农民工对生活的要求其实并不高，在城市中很低的工资也能让他们心满意足，老板很平常的照顾也会让他们感激不尽。他们并不需要过多的物质享受，他们只需要社会给他们一个公平的安全的环境能够让他们温饱不愁，有安定的家庭生活，并能够融入主流社会，而没有边缘化。尽管为了这样的生活目标，他们必须付出巨大的劳动代价，但这对于农民来说并不是问题。
外来的农民工绝大多数文化程度不高，他们不会一大堆理论，但他们的长期的社会生活经验在他们的心里也能够形成一套自己的人生观价值观。
他们对社会现象的认识可能比一般人更深刻独到，也最能体会到国家、社会、老百姓之间的互动关系，也最熟悉基层人民的生活，也更有机会经历社会中的黑暗现象与不公平。尽管他们很少能像城里人一样广泛地接触认识这个世界的光怪陆离来拓宽自己的视野，但他们同样能够体验到社会的进步，融入现在的社会，他们也在渐渐地产生更多需求。
不能否认农民工问题是我国经济社会中最大的问题之一，农民工也是我们最需要关注的对象之一。我想，国家社会应该携手努力关心农民工群体，不断地改善他们的生活状况，提高他们的生活品质，使他们能够更快地融入社会主流。
（访谈员：许英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