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访者基本情况
性别：男
年龄：30多岁
籍贯：四川
婚姻状况：已婚
文化程度：初中
打工时间：1997年至今
打工地点：浙江青田
打工类型：早餐店店主
难得在家起得那么早，于是决定去给家人买早饭。我来到附近的一家早餐店，要了三个糯米团、两个肉包。老板给我装好两个包子，等老板娘装糯米团给我时，老板开口了：“你们喜欢菜包吗？”我本以为老板在做菜包的市场调研呢，于是说：“要是里面的馅儿做得好的话，那还是不错的！”“今天我们的肉包做的时候发得过头了，所以不太好看，可能不太好，所以……喏，菜包里是这样的馅。”老板顺手拿起了桌上他自己吃了一半的菜包给我看，这时我才明白他的意思：“好的，那就换菜包试试吧。”然后老板给我换了两个菜包，顿时对他们产生了好感。回来的路上我还在想，这个老板还挺厚道的，人品一定不错，听他们的口音可以知道一定不是本地人，于是决定把农民工访谈的对象锁定在他身上了。
傍晚，我决定去采访这家早餐店。来到店门口发现有一扇门是开着的，看进去好像两口子在吃晚饭，我说了声“您好，打搅一下”。“你好！”等老板有了回应，我才走了进去向他们说明了来意，于是老板从他身后给我拿了张凳子示意我坐下，但看得出来他们两口子还是处于迷茫状态。我想随着我们的谈话进行，他们会理解的。坐下来后，想看看他们的菜。让我很震撼的是我没看到有菜碟，我只看到一个玻璃罐子，里面看起来红红的是辣椒的颜色，仔细看发现玻璃罐上贴的标签上写着“辣豆角”，那时我都不知道该说什么了，但很快我调整好状态进行了访谈。下面就是我们的谈话内容：
老板，您贵姓？
我姓陆，陆地的“陆”。
您好，陆先生，能简单介绍一下您其他方面的情况吗？
哦，可以的。我们是四川人，一家三口，孩子已经6岁了。我来这边已经有十多年了，以前是在皮鞋厂里打工的，今年才开的这个早餐店。
当初为什么来这里打工的？
我是由我表姐带过来的，没有文化在我们那边找不到工作啊。我们那里很少有私营企业，不像你们这里到处都是。为了生存，没办法，就来了。
哦，为什么不继续在鞋厂里打工呢，是觉得开店自由还是能赚得更多呢？
这店才开了半个月的样子，能不能赚钱还不知道呢。就目前来看生意还可以，混口饭吃吧，呵呵。
（其妻）也就只能解决温饱问题啦。
但也不是说开店自由，这也算不上自由啊，想赚钱怎么可能自由呢。在鞋厂嘛，比较累，工资也难拿，做得也久了，想换个工作做做吧。开早餐店也很辛苦，我们早上两点半就得起来了，做包子糯米饭之类的都是有很烦琐的程序的，所以我们晚上七八点就得上床睡觉了。天上是不可能掉馅饼的，呵呵。
（其妻）我主要是眼睛不行，我是做“车包”的，每天眼睛要在强日光灯下盯着做，实在是吃不消了。
那在鞋厂里每天要工作几个小时？还有能谈一下你们在鞋厂做的时候的一些感受吗？
那个工时时间可长了，忙的时候早上六点钟就得去了，要加班的话经常要到晚上十一二点的，要是迟到了还得罚款呢，为了保住工作你不加班都不行。其实在鞋厂里主要是工资难拿到手，通常月工资都是延迟两个月发的，比如五月发的是三月的工资，这样一来如果你想离开的话，那两个月的工资就拿不到了。我们的工资是计件算的，有些人做得多的话，两个月的工资可以达到四五千元，对我们来说不是一个小数目啊！
这是为什么啊，你们提前向他们提出，得到批准了还会拿不到工资吗？
是啊，我们是会提前提出申请，但是管理人员是不可能会同意的，他们好不容易招来的工人，哪有那么容易放你走啊。除非你跟管理人员的关系不错，否则一般是不可能的，他们才不管你是家里有事还是干嘛呢。（见我一副不解的表情，他微微笑了下）你们大学生还没踏入社会是不会了解这些的，呵呵，可复杂啦！
不会吧，这么不讲理，那你们有没有去投诉，向上级反映呢？
有啊，又有什么用呢（摇了摇头）？没用的啊，我们有老乡写信到劳动局反映情况。他们根本不理睬，或者只是敷衍我们一下，不会来调查帮我们解决的，我们只好作罢，自认倒霉了。我们没文化啊，真的很苦，有时候真的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啊！
你们进鞋厂之前有跟他们签劳动合同吗？
有是有的，但那只是形式，他把合同拿来你签上名字就好了。看了也没用，反正他们又不会按照合同上写的那样执行。说得实际一点，其实是我们双方都不那么讲道理的，时间久了，就形成了恶性循环。
车间里的管理人员对你们的态度怎么样？
（笑了笑）都离开了，还说这干嘛呢。（迟疑了一下，继续说了下去）有些管理人员的素质太低了，整天板着个脸，好像你欠了他钱似的。要是我们做错了点事，那就等着挨骂吧，骂得那个叫难听哦，我们也没办法，谁让自己做错了呢。他们眼里只有产量、质量，哪里还会考虑我们员工啊，反正做错一点就被骂，根本得不到一点尊重。有时候是他们管理人员的计划出了错，害我们做错了，但是到最后还是要怪罪到我们头上，我们得无条件地加班返工，有时候心里真的很窝火。我们也是人啊，我们也需要得到别人的尊重啊，我们也是有自尊有人格的，但在那里这些都免谈。所以我觉得我自己出来开个店，我个人觉得少受些气，就这样而已，收入倒是次要的。（叹了口气）没办法啊，没文化很难讨生活的。像你们就好多了，有文化，拿着文凭去找工作容易多了。我才初中毕业，当时因为家里兄弟姐妹多，经济条件也不允许我继续读下去了。现在后悔也没用了，所以把希望都寄托在儿子身上了，希望他能够有出息些。
嗯，我相信一定会的！这么多年来，你有碰到什么让您感到特别辛酸和开心的事，让你记忆深刻的吗？
（认真思考了一会儿后，又笑了笑）你让我具体讲，好像都没有吧。其实我还好，没有碰到特别心酸的事。这也跟我的性格有关，我比较乐观，一直保持比较平和的心态。但你要是问我们的一些老乡关于他们心酸的事，有些人肯定眼泪就哗哗地流了，真的，特别是有些拿不到工资的，很无奈的。
具体特别开心的事也没有，我算是比较会自寻快乐的人。这么多年下来我也没什么积蓄，平时要是有空我会出去玩玩，没什么钱，但也希望日子过得充实一些，本来工作已经很辛苦了，假期当然要适当放松一下。活着一天是一天，不能亏待自己啊！我是这么想的，每个人的想法不一样啦。我们很多老乡都是非常非常节俭的，他们希望能多攒点钱好做其他的事。总之，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方式。
是的，只要觉得过得开心就好。你们大概多久会回家一趟呢？想家吗？
想家那肯定是想的，不过我们出来这么多年了，也已经习惯了，已经把这里当成我们的家了。但毕竟家里还有父母，我母亲身体也不是很好，本来前几年儿子在家让她带的，但现在身体不行了，所以我们也把孩子接过来了。我来了这么多年只回去过一次，不过那一次待了很久，就是回去娶老婆那次。她来了后回去过两次，其中一次是孩子生下来后送回家给我妈妈带，还有一次就是把孩子接回来了。因为我家里兄弟姐妹多，所以在照顾我父母这方面压力也不是很大，我的兄弟姐妹们都在成都，离家比较近。回去一次花销可大了，除了来回交通费，还要走亲戚买东西。回去一趟，那我一年的工差不多就白打了，而且坐车还要很久，又没有直达车，确实比较麻烦。
还有买车票也是个问题，虽然厂里会提前帮我们预订，但到最后都只能订到短途的那种，就浙江边上的那些省份，对于我们还是没用。不过我们有些老乡在广东的一些私营企业打工待遇比我们好一些，每年回家的路费都是可以报销的。这样的话就好多了，但这里的企业还做不到这一点。哎，每次打电话回家妈妈都会催我们春节回家过，我也只能说我尽力抽时间吧，其实到最后都没回去。（他低下了头）
那孩子在这边上学有遇到什么困难吗？
现在还只上幼儿园，入学是没什么问题的，不是本地户口也没关系，不过学费太高了，一个学期要1000多元，对我们来说这不是一个小数目，也是很大一笔开销了。等到上小学了，情况会比较糟糕，可能要花好大一笔钱买进去，因为不是本地户口。其实现在政府颁布了一个关于外来子女学费可免的条例规定，但是学校没有实行，它们打着“赞助费”的幌子照样收钱，我们也没办法。要是不交赞助费那肯定进不去，学校说现在孩子多了，学校又不够大，所以需要我们交赞助费建新的校园。我觉得建校园这应该是政府的事，怎么还需要我们交钱呢，这个实在是太不合理了。你看，如果我的孩子现在要上一年级，那么就要交三四千元的赞助费。我算了一下大概一个孩子读完小学的总共学费也才需要那么多，这不相当于我们交了是当地人两倍的钱嘛。我们农民工本来就是经济有困难的，这不是让我们雪上加霜吗？再说了，我们也不确定在这里待多久，孩子可能在这里读两三年就回去了，那我那么多的赞助费不是白交了吗，又不能退的，所以说这个事情真的是……（他摇了摇头说不下去了）
（其妻）据说现在可以一年一年地分开交了，这样对我们来说还稍微好一点。
那您希望政府出台怎样的政策使你们渡过这个难关呢？
这个好像不是我说想怎么样就怎么样的吧，呵呵（他抬头笑了笑），我们当然希望他们能为我们减轻些负担，让我们不用因为孩子上学难的问题而发愁了，比如说这个赞助费，实在是太多了，如果要一次性交的话，挺困难的。其他学费的问题，我们也就不奢望能给我们优惠了。我看电视上说有好一些地方现在都建立了专门的农民工子女学校，我觉得这个挺好的，优惠应该也蛮多的。虽然具体的我也不是很清楚，不过像我们这里我想应该不会那么快就有吧，我们倒是挺希望有的，呵呵。好像有些地方已经开始实行免费义务教育了是吗？不知道这阵风什么时候能吹到我们这里来，那就好了（他的眼神里充满了无限的期待）。我们现在最担心的也是孩子，这孩子好像有多动症，一天到晚都不能安静一会儿。吃饭也是件很令人头痛的事，总是不吃菜，导致营养不良，抵抗力弱，经常生病，想把他带到大医院去看看，但总是太忙了抽不出时间来。由于他太调皮了，老是会跟邻居小朋友吵吵打打的，大家都不太喜欢他，小朋友也不要跟他玩，我们也觉得很难过的，所以抽不出来时间也要抽，不能再拖了，趁早带他去看看。
（这时，陆老板的妻子正逼着孩子吃饭，还得喂给他吃。但那孩子确实很好动，坐着吃饭的时候手脚都一直在踢啊拍的。陆老板一直念叨着说这孩子太调皮了，很难照顾。我转头微笑着问那小朋友几岁了，叫什么名字，他根本不理会我，一言不发，接过最后一口饭就跑开了）
呵呵，小孩子都很调皮，等他再大些应该会听话起来的。你们有没有规划过未来，就是说计划在这边待几年回去之类的？
（笑了笑）这个啊，好像没有计划吧，先看看这个早点生意怎么样吧，还好的话会一直做下去吧。但是人嘛，老了总是要落叶归根的，最后还是要回去的。其实我要是在我们那边也开这样一个店可能会赚更多，我可以再做中饭晚饭，只要再请一两个服务员。我们那请一个服务员只要每月三四百的样子，在这里的话就吃不消了，我们两个人又弄不过来，所以只能做早餐了。
（其妻）我们还是要回去服务家乡人民的，要为家乡的发展作贡献！（这时，其妻已经开始为明天的早餐做准备工作了）
现在，“三农”问题已经变成了“四农”问题，看得出来国家也很关注农民工问题，相信在不久的将来，农民工的问题会得到很好的解决，你们的生活也一定会好起来的！
农民工确实是个问题啊，应该要解决的。
嗯，会的，谢谢您，陆老板，也祝您万事如意，生意兴隆！
谢谢，谢谢！
（2007年8月8日，我再次踏入陆老板的店内，询问小店几个月下来的生意如何，有没有碰到什么问题）
（还是笑，但突然提高了音量）现在问题可大了哦，物价上涨了，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现在肉价涨得厉害，这肉包里的肉又不可能找其他代替。
除了猪肉，其他原料虽然价格现在还没涨，但是也快涨了。比如我们面粉的供应商，现在只能给我们想办法说先趁早多进一些过来。因为我们没地方放，他答应让我们先存在他家仓库，但这也不是好办法，毕竟不能进太多，也不能存太久，但是也只能这样，先缓缓眼前的问题。我们这个本来就是小利生意，再涨我们都要亏本了，肉包卖了这么多年的五毛一个，要是突然涨价了，大家也不大容易接受。另外就是如果涨到六七毛，新的问题就又有了，那就是零钱问题，找来找去麻烦不说，我们还弄不到那么多零钱，大家也肯定不喜欢这样。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把包子做小，但是五毛一个的包子它本来就不大，再小一点，我们自己都觉得过意不去，所以说真的是很为难。
要等这物价降下来也不知道要到什么时候了，我想非得等到奥运会结束吧。
刚开了三四个月，我又不可能一下子放得下，我的本钱都还在这里呢，呵呵。
（他指了指周围的家具和原料）
访谈员手记：
当我临走表达打搅他们的歉意时，陆老板却不停地说很抱歉由于没菜，不好意思邀请我一起吃晚饭，还耽误我吃饭时间。这让我很自责，因为来的时候忘了给他们带点水果，我只能说下次放假再来看望他们，他们表示很欢迎，把我送到门口，一直目送我很远。还记得刚进他家门时，他曾怀疑我是他曾打过工的鞋厂的人来调查的（对自己忘了带学生证之事后悔莫及）。为了证明我的身份，我执意要回家拿了学生证后再来时，陆老板笑笑说：“不用了，我只是这么猜测。”随着谈话的进行，他明显表示了他对我的信任，向我敞开心扉讲了以上这些真实的情况，而且他总是面带笑容地与我交谈，显得十分和善，突然让我觉得我们之间的隔阂顿时消失了。有一次其妻用四川话跟他说不要讲这么多，没必要跟我发这些牢骚，陆老板反驳说自己并不是在发牢骚，而是在描述事实罢了。而我也是一直在鼓励陆先生讲述一些能真正代表农民工的心声，他十分配合，他也表示应该让社会了解农民工的生活，希望他们的生活能过得更好些。访谈中我也被他们的热爱家乡之情所感动，他们虽然已经习惯了这边的生活，但还是很怀念家乡新鲜的蔬菜。他们说这边的蔬菜不够新鲜，吃起来跟他们家乡的口味有差距。孩子的奶奶曾经来看望他们，来了之后才发现他们过的日子并没有想象中的好，甚至更差，很失望，非常希望他们返乡，至少一家人能团团圆圆的在一起。他们也表示想要回去建设家乡，为家乡的发展作贡献。但是每个人心中总有梦想，怎么能在半路就返航。他们现在最担心的就是孩子的成长问题，他们一忙起来根本照顾不到孩子，孩子刚来的时候还走丢过一次，还好有好心人把他送回来。当我问到这里本地人是否会歧视他们时，他说刚开来的时候是的，受的气会比较多一些，但现在日子久了，认识的本地人也多了，了解多了也就友善多了。
在这次访谈中，我听到了民工们酸楚的心声。农民工，一个特殊的群体，一个庞大的群体，他们建设城市，创造财富，但一个鲜明的对照是他们贫穷无奈的生活状态。当代社会不应该也不能够忽视农民工们的生存状态，他们的方方面面我们都要给予关注，他们的出路、生活、子女教育、情感、健康权益等方面的状况都是急需解决的，我们应该对他们增进了解，关注我们身旁这些“最熟悉的陌生人”。农民工子女的教育问题，虽然逐步引起了各级党委、政府的重视和社会各界的关注，教育部门及有关部门也做了大量工作，但还是收效甚微。访谈中也发现农民工子女就地接受教育需要支付高昂的借读费和赞助费，所以，政府应该加强力度把农民工的利益落实到实处，让他们能真正地享受到“特权”。
通过这次访谈，也让我对农民工有了新的认识，对自己以前看到他们时那种防范和歧视的心理，感到愧疚；对自己的生活相对他们而言已经是天堂般的生活了，却还经常抱怨不停的态度而汗颜；对自己一心只读圣贤书，漠视社会的状态而悲哀。这次的访谈对我的触动很大。作为当代大学生，我想我应当增强社会责任感，了解社会的角角落落、方方面面，为将来报效社会报效祖国奠定坚实的基础。
（访谈员：郑晓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