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访者基本情况
性别：女
年龄：58岁
籍贯：浙江湖州
婚姻状况：离异
文化程度：文盲
打工时间：1982年至今
打工地点：浙江湖州
打工类型：修鞋
刘大妈是湖州本地人，住在郊区，做修鞋这行已经20多年了。虽然刘大妈才60岁不到，但给人一种沧桑感，或许是与多年的艰苦生活有关。刘大妈中等身材，与一般中年妇女一样，有些中年发福之状，但显得比较健康。一张朴实的脸被太阳晒得黝黑，却总挂着微笑，显得格外亲切。由于终年风吹日晒，皮肤很干燥、粗糙，脸上布满了沟沟壑壑的皱纹，似乎在讲述着刘大妈艰辛的一生。刘大妈梳了个简单的马尾，看上去很精神，黑发中伴有许多白发。脚上穿着一双早已分不出颜色的，已经坏了一半的拖鞋，似乎已穿了很久。
万事开头难。直到现在我才真正理解体会这句话。虽然以前也看过很多访谈类的节目，感觉上好像并不难，但事实上等到亲自去做时，就不是那么回事了。这是我第一次做访谈，毫无经验可言，心中一点都没有底，不知该如何找调查对象，该找怎样的调查对象，该如何打消调查对象的顾忌，引他与我畅谈……一系列的疑问不断在我脑中盘旋，使我对我自己越来越没信心。看到其他同学一个个都已经与人聊开了，我心中万分着急，又不敢像他们那样，看准一个人就跑过去以各种理由与对方聊起来，我没那个勇气，怕对方不愿接受访谈，以各种理由拒绝，把自己弄得狼狈不堪。但遇到刘大妈后，所有的顾虑都烟消云散，刘大妈的热情与主动让我备受鼓励。刘大妈在一个弄堂里摆着一个简易的修鞋摊，开始，我抱着试一试的心态上前与刘大妈随意攀谈，我并没有暴露身份，只随意问了一下各种价钱及生意如何，但聪明的刘大妈立刻就猜到了我此行的目的，她笑着说：“我知道了，你是小记者，来采访的。”我佩服刘大妈的眼力。由于时间比较晚，怕耽误刘大妈收摊回家吃晚饭，我们只聊了一会儿，并约定我第二天再来。短暂的交谈中让我感受最深的是刘大妈的开朗乐观，从头到尾笑容一直挂在她脸上。
（讲到子女们，刘大妈是一脸的开心）
我有一个儿子两个女儿，现在都在湖州，大女儿跟我一样，也在做修鞋生意，儿子在开短途运货车，小女儿在工厂工作。以前的一切辛苦都值得，父母一辈子不就是为了孩子吗？
（一个目不识丁的女人要带大三个孩子何其容易，但刘大妈做到了，她是个了不起的母亲）
为什么会做这生意？
我老爸以前也是做这行的（刘大妈笑着说）。我们家可以说是个修鞋世家，我的爷爷是做这一行的，然后传给了我父亲，接下来我父亲又传给了我，现在我又传给了我女儿。
幸福恍如烟
（每个人对自己的婚姻生活都会有幻想。但毕竟真实的生活不是童话，不是每个女人都是公主，也不是公主与王子结婚后就一定能过着幸福快乐的日子）
1968、1969年时，当时才十八九岁的我遇到了当时在湖州当兵的前夫，就一下子不可收拾地爱上了他，19岁时便不顾一切地与他回到他宁波慈溪的老家结婚。开始的生活还算是幸福的，当时慈溪生产棉花，当地的生活水平还比较高，加上我前夫家当时在当地比较有势力，家里的很多亲戚都是县、村里的干部（这也成为后来刘大妈不得不离开孩子、离开喜欢的稳定的工作，而回到老家干起这风吹日晒的辛苦活的原因），他们家的生活就相对更加好了。由于家里人的帮忙，我在宁波慈溪象山的一家配件厂里找到了工作，而且做得很开心。
可好景不长，随着儿女们相继出世，家里也有了一些积蓄，家庭正在向幸福的未来前进的时候，丈夫在一帮狐朋狗友的引诱下，陷入了赌博的泥潭。我想尽办法劝导丈夫，可丈夫不但不迷途知返，反而越陷越深，而且脾气也变得很坏，还输光了家里多年的积蓄。我终于忍无可忍，向丈夫提出了离婚。小女儿判给了我，大女儿和儿子判给了我前夫。由于我前夫家在当地势力实在太大，我根本斗不过，无奈，我带着小女儿回到了湖州投靠父母。
为儿女努力奋斗
回到湖州老家后，日子也不好过，家里没有土地，还有一个有精神病的弟弟，父母又年纪比较大了，家里生活本就困难，现在更加是雪上加霜。而且不久，由于前夫整日赌博，无力抚养孩子，大女儿和儿子也来到了我身边，使得生活更为困难。我不识字，很难找到工作。但为了孩子，我想尽办法挣钱养家。期间我做过生意，虽然生意收入还可以，但做生意需钩心斗角，耍心机。无奸不商，生性善良、正直的做不来，而且做生意需东奔西跑，而我晕车，所以生意做了没多久我就放弃了。可又不能只靠父母。后来我在父亲的劝说下继承了父亲的担子，做起了修鞋生意，一做就是20多年。虽然也会有困难，但我从没想过转行，我喜欢这行，自由、随性、稳定，就如父亲所说，这活不管什么朝代什么风，饿不死也撑不死，自己劳动所得，够吃够喝，还是可以度日的。
困难重重
虽说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但这三百六十行也并不是那么好做的，尤其是像我这种不识字的妇女，我们干不了体力活，又没文化、技能，找工作更加困难。还好我还有一门修鞋技能，可以摆摊做生意。
但这个年头生意可不好做，首先摊放哪儿？放在小弄堂里，没客人；放在路边，被城管赶；不小心占了别人店门口的地方，被老板骂、赶。总之一个“难”。不仅如此，还要交税。
（虽然刘大妈没有抱怨很多，不太愿意提起不开心的事，但从她提起的零零星星几个片段、讲述时的欲言又止及脸上无奈的表情，可见刘大妈受过很多委屈）
像我们这种没有自己店面、到处流动的摊贩，平时打交道最多的就是城管。防城管好似老鼠防猫一般，远远见到城管的车子来了，立刻收拾东西逃。一旦来不及逃离，营生的工具就会被城管用车拉走。而要拿回东西，就得交罚款。修鞋这行本就没什么利润，生意也不怎么好，如果东西被拉走一次，就可能好几天白做了。而且城管也不是一天来一次就好了，一天要来好几次，甚至几十次，可能我刚出来把东西摆好，城管回过头又来了，不得不赶快再次逃跑。而且有时城管也会出些怪招，防不胜防，因此我压根不敢把东西完全摆出来。这样压根做不了什么生意，每天还得提心吊胆的，一天换一个地方。（刘大妈的脸上有一丝无奈）
那您恨那些城管吗？
也谈不上恨了，他们也是执行任务。其实大多数城管都是知识分子，还可以，但树林大了，什么样的鸟都有，也有一些文化水平低的，讲话不怎么好听。现在我的摊放在一个比较偏僻的、很不起眼的弄堂里，通常人压根不会发现。
我想也只有一些老顾客才会找，大妈为什么不把摊位摆到外面人多的地方？
我也想啊，但没办法，放到外面不但会被城管赶，还会被一些店面的老板骂，还是放在这弄堂里安稳。城管不会来管，也不会被店面老板骂。（她笑笑说）大概是以前被弄怕了吧，现在年龄大了，也不想再受这份罪，能赚多少钱还是其次，最重要的是安稳。
这里的店老板常跟摊贩起冲突，甚至大打出手。
摊贩跟店面老板又无冤无仇，大家相互井水不犯河水，怎么会这样呢？
还不是为了店前的地方，有些摊贩自己也太不像话，放摊位时没有考虑到他人，甚至堵住了人家店面还不自知，人家老板当然要生气了，就会赶摊贩走。有时大家好言好语还好，要是遇到双方火气都大，就会吵起来，甚至大打出手，惊动警察，但通常吃亏的都是摊贩。摊贩不但会被警察训一顿，有时甚至东西还会被没收。
那您碰到过这种事吗？
好了，不谈那些了。（刘大妈似乎不太愿意谈起自己不太开心的过往，但从她无奈的笑容及急于岔开话题的行动中，我可以猜测到一定有）
（刘大妈虽然老是一谈到她不开心的经历就岔开话题，靠我们自己去拼凑，但却向我们完整地讲述了一件发生在她身上的事——唯一一个被完整地讲述出来的不开心的经历，或许是这件事令刘大妈特别气愤、印象特别深刻吧，以至于多年后的今天讲起来依旧慷慨激昂、满脸气愤）
这是一件发生在一个炎热的夏天的事，像很多为养家糊口天天忙碌的打工者一样，尽管在39℃的高温下，我依旧顶着烈日在摆摊，等待寥寥无几的客人。可在这种天气下，不但无人来送清凉，还收到了工商局的缴税单，不但如此，缴税单还过期了，比如缴税单上要求在15号之前交税，而今天已经16号了，显然工商局晚发了。拿到缴税单后，我的心情跌到了低谷，这可怎么办，不按时交税可是要罚款的。做这行收入不高，平时勉强应付生活及税款就已经很困难了，那有什么多余的钱来交罚款，而且这罚款肯定不少。
我心急如焚地揣着缴税单不顾烈日当空立即赶往工商局，想请他们更改一下日期。可本来三言两语就可解决的一件简单的事，就在不明事理的一位领导的参与下反而变得复杂。可能我在与工作人员争论时声音稍微大了点，被一位领导听见了。那位领导没有向任何人求证事情的原委，单凭听到的只字片语就认定我不肯交税才去闹的，当场责备我，而且说话相当难听，把我骂得一文不值。我也火了，“不要以为你穿了这身制服就是个官，就了不起，就可以随便骂人，你了解情况吗？你倒问问这位同志，我是不交税呢，还是让他改缴税单的日期。别以为你穿了这身衣服我就怕你，我不做这行，靠我的一双手照样有饭吃。你脱了这衣服谁还看得起你。凡是讲一个‘理’，要让人心服口服……”（好犀利的言语，一个没读过书的中年妇女居然能讲出这一番话，着实让人佩服）后来了解了情况后，他们向我道了歉，并修改了日期。（讲着讲着，刘大妈脸上带着一丝自豪，在阳光下笑容特别耀眼）
柳暗花明
还好现在最困难的时段已经过去了，子女都已长大，有了各自的家庭，而且子女也都很孝顺我。
（笔者在刘大妈的摊头待了将近一个小时只来过一个客人，而且通过与刘大妈交谈，得知每笔生意也只有一两元的利润）
一天下来也赚不了多少，多时一天能赚四五十元，少时一天只能挣十几二十元。
这样一天坐下来一定很累很无聊吧？
还好，也习惯了，偶尔跟别人聊聊天，也就不觉得了。
（我们发现在刘大妈的摊位旁边还有一个修鞋摊，看上去与刘大妈关系还不错。我们谈话过程中来了一个客人，刘大妈没有停下来招揽生意，而是让客人去旁边摊位，完全没有同行相妒的情形。期间还有不少路过的附近的居民插进来与刘大妈开玩笑，可见刘大妈人缘不错）
我每天早上七点左右就开始摆摊，一直到晚上七点左右才回去，中午不回家。午饭每天早上做好带来，随意吃一点，早饭和晚饭都回家吃。
刘大妈，您家现在生活也不错了，子女又孝顺，这行收入又不高，你为什么还早出晚归这么累？
现在比以前好多了，税也不用交了，城管看我这年纪也不太来管我了，而且对我还蛮客气的，政策好多了。再说孩子们生活也不富裕，我年龄也不是很大，还干得动，出来多少挣点，减轻孩子负担。现在我做两天，休息一天，也不会太累。偶尔出去玩玩。孩子都很孝顺，外孙、孙子们也都很乖。
我打算再做几年就不做了，在家养养外孙、孙子……（刘大妈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总算苦尽甘来了。
我想写自传
（看到我们在低头做笔记，笔在纸上飞舞，刘大妈看得特别羡慕）
好羡慕你们，识字还会写，我没读过书，虽看得懂一些字，但不会写。如果我会写字，我想把我这一生及一些对社会的看法写下来。我很羡慕那些能上学的人，要是我读过书，就不会做这一行了，你们一定要好好读书，只有读书才会有出息……
离别
（刘大妈虽没读过书，但她凭着自己多年的社会经验，早就有了自己一套看人看事的独特眼光。她的那些经验更是宝贵的财富，我们恨不能全记录下来，但即使我们的文采再好，我们的相机再先进，还是无法记录完整的刘大妈。有些东西是只可意会而不可言传的，况且我们时间有限，也不好打扰刘大妈太多时间，聊了将近一小时后不得不忍痛结束访谈。离开时我们买了一些水果给刘大妈，可她怎么都不肯收）
我怎么能收你们的东西？你们现在都还是学生，没赚钱，我不能收，你们自己留着吃。
（最后刘大妈拗不过我们，就象征性地从整串的葡萄上摘下六粒葡萄）
我吃过了，好了，其余的带回去你们自己吃。
（刘大妈说什么也不肯再拿，无奈我们拎着葡萄与刘大妈告别。但愿刘大妈一切都好！）
访谈员手记：
这份报告只描写了刘大妈生活中很小的一部分，刘大妈的豁达、坚强给我很深的感触。虽然她没有接受过正式的教育，但社会是最好的大学，它让弱者变成强者，让失败者变成成功人士……但名和利并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那一份经验，那一份生存之法。刘大妈独自一人抚养三个孩子，在社会上打拼了几十年，什么人没见过，什么苦没吃过，可以说是受尽了困苦，但从刘大妈的口中却听不见半句怨天尤人，反而爽朗的笑声不绝于耳。
刘大妈的经历让没“出”过学校的，象牙塔中的我大开眼界，也学到了很多，那是书本上所学不到的。有人说最好的学校就是社会，以前我并不理解，现在我明白了，社会教你的不是书本知识，而是社会经验。社会是一本无字之书，书的内容就是那些像刘大妈一样经验丰富的前辈。当然这本无字书也不是那么好读的，可遇而不可求，有些看起来不起眼，读起来才知道是绝世“好文”。我是幸运的，碰上了刘大妈这篇千古佳作，让我受益良多。
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这句话真不错。
刘大妈是社会底层中平凡的一员，需要我们更多的关注。她看似平凡无奇，却见证着社会的一步步发展。她眼中的社会反而是最真实的，长期以来也就有了自己独特的一套看人处事看问题的方法，那是多年总结得来的经验，是书本上所没有的，也是轻易学不来的，要靠经验的积累，慢慢自己琢磨出来。而经验是这个社会最宝贵的财富，远比那些论文宝贵得多。我们应常去关注这些人，虽然我们的笔记不下全部的他们，但好歹能记录他们的一部分，我们不能让这些宝贵的财富悄然无息地消失在这世上。
（访谈员：乐瑛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