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揪心而奔波的白天。母亲尽力地抱着喘促的宝儿诊疗，抓药；抱着挣扎中的病儿支撑着行走，途中又遭流氓侮辱，终于回家，而宝儿却在拼尽全力叫了最后一声“妈”之后，死在了挚爱他的母亲怀中。在丧事忙完之后，黑夜又来临了。
第二个晚上：这时候，单四嫂子坐在床沿上哭着，宝儿在床上躺着，纺车静静的在地上立着。许多工夫，单四嫂子的眼泪宣告完结了，眼睛张得很大，看看四面的情形，觉得奇怪：所有的都是不会有的事。他心里计算：不过是梦罢了，这些事都是梦。明天醒过来，自己好好的睡在床上，宝儿也好好的睡在自己身边。他也醒过来，叫一声“妈”，生龙活虎似的跳去玩了。
“单四嫂子张着眼，总不信所有的事。”在梦想中，“鸡也叫了；东方渐渐发白，窗缝里透进了银白色的曙光”。
宝儿终于被埋葬了。这个母亲为了给宝儿所有的最后的慈爱，花去了几乎所有的积蓄。
第三个晚上：他站起身，点上灯火，屋子越显得静。他昏昏的走去关上门，回来坐在床沿上，纺车静静的立在地上。他定一定神，四面一看，更觉得坐立不得，屋子不但太静，而且也太大了，东西也太空了。太大的屋子四面包围着他，太空的东西四面压着他，叫他喘气不得。
直到这时她才相信宝儿确实死了。因为宝儿的失去，单四嫂子的心一下子被掏空了：他现在知道他的宝儿确乎死了；不愿意见这屋子，吹熄了灯，躺着。他一面哭，一面想：想那时候，自己纺着棉纱，宝儿坐在身边吃茴香豆，瞪着一双小黑眼睛想了一刻，便说，“妈！爹卖馄饨，我大了也卖馄饨，卖许多许多钱，——我都给你。”那时候，真是连纺出的棉纱，也仿佛寸寸都有意思，寸寸都活着。但现在怎么了？现在的事，单四嫂子却实在没有想到什么。——我早经说过：他是粗笨女人。他能想出什么呢？他单觉得这屋子太静，太大，太空罢了。
作者反复强调了屋子空间的“大”和“静”，在这无比“大”和“静”的空间里，宝儿那稚嫩而懂事的声音回响着，盘旋着，又渐渐远去……给这个苦难中的母亲带来沉重的压力和无边的空虚。生命中唯一的希望和后半生的依靠全部失落了。“明天，所有的人都有明天，然而在她面前却横着一片黑暗，那一片、一片接连着一直到无穷的黑暗，在那里是没有明天的。是的，她的生活里是没有明天的。”单四嫂子不再盼望“明天”。她已经没有了“明天”，她只想沉沉地睡去，在梦境里与黄土之下的宝儿见面。那因为掺和着思念和悲痛的“苦苦的呼吸通过了静和大和空虚，自己听得明白”，读者也听得明白，它粗重的喘促击打着柔弱而善良的心灵。那是——长长的灵车，没有鼓乐陪伴，在我灵魂深处缓缓行进；“希望”被打败而呜咽抽泣，残酷的暴君，把黑旗插在我低垂的头颅上。
《伤逝》是鲁迅创作的唯一的爱情小说，也是他所有文学作品中唯一一部描述现代女性的生命悲剧。在“五四”时代新思潮的鼓动下，子君冲破了重重围困，发出了响亮的青春宣言；“我是我自己的，他们谁也没有干涉我的权利！”这句话是这样震动了涓生的灵魂，以至在狂喜中觉得：“知道中国女性，并不如厌世家所说的那样的无法可施，在不远的将来，便要看见辉煌的曙光的。”然而，就是这样一个勇敢无畏的时代新女性，因为生命无法承受经济困窘、人性弱点的多重压迫而遽然消亡了。作者在表达一个有关时代深刻主题的同时，渗透在字里行间的是对令人陶醉和美妙无比的女性生命的哀怜。与《在酒楼上》表现阿顺三次“哭”的手法不同，鲁迅在《伤逝》中根据情节发展的不同阶段，四次描述了子君的“孩子似的眼神”。
第一次是热恋中的等待。终于：子君的鞋声近来了，一步响于一步，迎出去时，却已经走过紫藤棚下，脸上带着微笑的酒窝。……她总是微笑点头，两眼里弥漫着稚气的好奇的光泽。
第二次是求爱。在涓生热烈的表白中，子君已经允许“我”了：但也还仿佛记得她脸色变成青白，后来又渐渐转作绯红，——没有见过，也没有再见的绯红；孩子似的眼里射出悲喜，但是夹着惊疑的光，虽然力避我的视线，张皇地似乎要破窗飞去。
第三次试图分手。当爱情在社会重压和相爱者情感淡漠的尴尬中逐渐褪色的时候，涓生决定离开子君，以求两个人都谋得新生的前途。我要明告她，但我还没有敢，当决心要说的时候，看见她孩子一般的眼色，就使我暂且改作勉强的欢容。但是这又即刻来冷嘲我，并使我失却那冷漠的镇静。
第四次是诀别。当涓生决绝地明白表示要放弃子君时：她脸色陡然变成灰黄，死了似的；瞬间便又苏生，眼里也发了稚气的闪闪的光泽。这眼光射向四处，正如孩子在饥渴中寻求着慈爱的母亲，但只在空中寻求，恐怖地回避着我的眼。
“孩子气”，“微笑”，那是人类天性中最美好纯洁的柔情。没有什么比美的毁灭更令人痛心的了。子君的悲剧固然有着历史文化等客观因素，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但涓生近乎冷酷的虚伪和遗弃，却是子君毁灭的最切近也是最致命的原因。子君将全部身心托付于人，固然有其传统因袭下东方女性的旧意识，但正因如此，反而更鲜明地凸显了子君的无辜。当饥饿贫困中，子君将两个人的全副生活材料郑重地留给涓生一人时，她的善良与柔情散发着圣母般的温馨之光，以至使涓生眼前“浮出一个子君的灰黄的脸来，睁了孩子气的眼睛，恳托似的看着我”。这样一个始终“微笑的”“孩子气”的子君终于“负着虚空的重担，在严酷和冷眼中”走完了人生的路，走向“连墓碑也没有的坟墓”。在无爱的人间，在死的寂静中，还有许多同样美丽善良的女性生命的死灭。它激起生活着的人们对苦难和绝望的抗争，对已逝去的人间挚爱者的无限眷恋和悲悯，……从人性深处折射出来的正是鲁迅经典的美学之光。
第三节 鲁迅经典与现代人生存意义的建构方式
从本体论的角度审视“文学是人学”的命题，主要指的是：文学以人为中心，人为对象，人为尺度，人为目的。这其中必然包含了人的生存及其意义。对此，近现代以来各种哲学流派的理论表述尽管不尽相同，但在本质上取得了一致认同。以柏格森为代表的“生命哲学”，将“生命冲动”视作人的本质；存在论哲学家萨特将“存在就是人本身”视为“存在论的第一原理”；马克思主义认为，人是历史的人，实践的人。与物质生产劳动相对比，人的精神生产劳动最本质地表现着人的自由的生命，并在最高程度上满足着人自身的审美需要，文学创作就是其中之一。这是因为，文学作为一种自由的生命创造活动，人不仅可以自由地表现自身的感受与意志，并从中享受到由文学创作带来的生命意义及审美愉悦。而且，人还可以在文学创作中看到“人的本质力量的对象化”，见证生命的感性存在与价值。因此，文学活动是真正的“人学意义上的劳动”。
文学作为一种“人学意义上的劳动”，还表现为世界与人、客体与主体之间的“双向互构”活动。即一方面文学彰显人的生存意义，另一方面人通过文学对世界赋义。这种“双向互构”活动在文学的创作与欣赏实践中都存在着，并呈现出鲜明各异的特征。
在文学创作中，人通过作品自由地再现人的存在的“应然”图景，表现人自身的美学理想和意义世界，进而赋予人生存的客观世界以意义。因此，“文学是人能动地建构世界的主要活动之一”。由于人凭借文学活动赋予世界以意义的同时，“通过符号化的活动，能动地建构着自己生存的意义域”，言说着人自身的存在与存在的价值和意义，因此，文学创作也是人对自己生命意义的建构活动。
对文学欣赏而言，人是阅读主体，他以个体生命形式存在于整个文学阅读活动的过程中，通过与作者创建的文本与自身感受的双向生命活动，在建构文本深层意义的同时，领悟到由文本中“应然”的生活图景所隐含的“应当如此的生活”，进而建构起合理的生活方式与存在意义。
鲁迅一生以改造中国人的国民性，致力于中国人的生存、温饱与发展为创作目的，最深刻、最本质地体现着文学创作的人学特征。与此同时，在鲁迅的文学经典中，蕴含着作者关于中国人的生存现状与意义的深沉思考，因此，与其他作家作品相比，能在更高程度上影响读者参与对本民族人性的认识与改造，建构人的生存意义和价值。
鲁迅经典大众传播的领域很广，但反映在教育领域则主要是指课堂这一公共空间中的阅读活动。无论是创作还是阅读，由文学的属人性所决定，都体现为一种价值评判。文学阅读就其本质而言，是一种作者与读者间的生命对话。阅读实践是读者与作者所创作的文本间相互作用、建构意义的动态过程。阅读活动的成败取决于阅读者是否“在场”，即是否参与“对话”。事实上，在阅读活动中，读者“不在场”的情况是经常发生的。这其中原因很复杂，但主要是因为读者在艺术修养、文化视野与文学知识方面与文本形成的落差。从文本的思想情感与艺术形式两方面而论，后者往往为我国传统的阅读活动所忽视。文学家的价值判断隐含在作为文学媒介的语言形式之中。对致力于现代艺术形式的借鉴与创新，在“五四”白话文初期就创造了“格式的特别”作品的鲁迅而言，形式的自足性、独特性成为其文本内部的质的规定性，是人类意义的另一种存在方式，在阅读阐释中占据着重要的地位。由此可见，为避免对文本解读的随意性而造成“过度阐释”，让阅读主体与创作主体在“人”的界面上形成具有深度意义的对话，达成双向互利的目的，必须十分重视对文本形式与意义构建的辩证关系的把握。基于文学阐释是一个关涉到语言学、审美心理学、文体学等多学科领域的复杂问题，在拙著《对话的难度——当代教育与鲁迅接受研究》中已有相关论述，在此不再展开。这一章仅就与本书关系密切的一些问题，诸如鲁迅小说叙事的复杂模式，美学范畴中的悲剧、喜剧心理等，在文学的彰显方式与意义达成的关系方面作一论述。
一、领会文学的彰显方式，在艺术沉思中达成意义
20世纪60年代，“文学是人学”命题一经提出便遭到致命性批判，此后几近销声匿迹。在以后历经的20多年时间里，文学由于人的失落而导致的颓势及其悲剧性事实是有目共睹的。80年代，随着时代转型，文学振兴的氛围逐渐形成，文艺新浪波起潮涌，刘再复的“文学主体论”即是其中之一。
“文学主体论”一反把人看做“被社会结构支配的没有力量的消极被动的附属物”的传统观念，强调人既是实践主体，又是精神主体。在把人看做历史运动的轴心和主人的同时，更应该重视“人在历史运动中的能动性、自主性和创造性。人的精神世界是联系人与物质世界的内在链条”。因此，作家应该尽力探索这个“独立的、无比丰富的神秘世界”。由于对人的无比深邃复杂的“内宇宙”的发现，“文学是人学”的内涵也分别在三个层面上被深化了：第一，“不仅一般地承认文学是人学，而且要承认文学是灵魂学、人的性格学、人的精神主体学”；第二，“不仅要承认文学是人的精神主体学，而且要承认文学是深层的精神主体学，是具有人性深度和丰富情感的精神主体学”；第三，“不仅要尊重某一种精神主体，而且要充分尊重和肯定不同类型的精神主体”，由于个体与人类文明存在积淀与被反映的关系，文学可以被认为“是以不同个性为基础的人类精神主体学。正是这样，文学无法摆脱最普遍的人道精神”。
中国现代文学中“主体论”文艺学观点在当时所引起的学术思辨已被载入史册并影响至今，它给包括鲁迅研究在内的整个文学领域带来了积极的变革并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