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藏书观的变革与民间藏书的衰落
中国民间藏书历经2000年曲折发展,几经起伏,终于在清代达到了鼎盛阶段。近代以降,特别是晚清民国时期,很快便开始走向衰落。这种变化出现的原因有深刻的社会政治、经济因素,有西学东渐带来的冲击,更有图书事业本身的发展与变化。
鸦片战争以后,列强用武力逐步打开中国的大门,中国社会发生了深刻的变化。先是洋务运动、维新变法,辛亥革命彻底推翻了封建帝制后,出现了军阀割据的局面,20世纪30年代又经历了长达10余年的反侵略战争。如此剧烈的社会变革,造成社会动荡,这无疑会对整个社会经济文化造成巨大影响,民间藏书自然不能幸免。在这一时期,战乱对民间藏书的破坏是最严重的。例如清末太平天国运动,长达10余年的战事始终以民间藏书富集的江浙地区为中心,兵燹之后,玉石俱焚,民间藏书的散失相当严重,难复旧观。再如清末四大著名藏书楼之一的聊城海源阁亦毁于战火。1929年,土匪王金发攻入聊城,将司令部设在杨宅,海源阁藏书遭空前洗劫,匪首大肆掳掠盗卖,兵匪以书代薪,以书拭枪,甚至厕所马厩无地无书。杨氏捡拾残余,装50余箱运往济南,从此不再回乡。次年王冠军又一次对海源阁进行洗劫,百年文化宝地竟成废墟。号称规模最大的私立图书馆—商务印书馆涵芬楼,也是在抗日战争中被日军有意投掷的炸弹焚毁的。
随着中国被卷入资本主义世界市场,旧有的封建经济逐渐瓦解,新的资本主义经济因素缓慢发展。原先作为民间藏书家主体的仕宦之族失去了经济基础,家境败落,无力支持购书、楼舍维护等方面的经费支出,藏书的出售转手就成为必然之举。这使得民间藏书家队伍失去了最稳定的成分。
在欧风美雨沐浴下,中国民间藏书正经历由藏书楼向西方近代图书馆的变革。中国古老藏书观念始终存在重藏和重用的分歧,虽然主张藏书开放的思想占主流,但始终不能形成全社会的共识。接受西方近代观念后,兴办新式藏书楼、近代公共图书馆已形成社会思潮。从早期改良主义者郑观应、王弢,到维新派康有为、梁启超,再到著名教育家蔡元培、陶行知都力倡此议。他们一方面抨击古代藏书楼私家秘藏的弊端,倡导民间藏书向社会全面开放;一方面积极推介西方先进的藏书理念和技术。在他们的推动下,民间藏书终于走上向新式藏书楼、近代公共图书馆的转变之路。如徐树兰、张謇、盛宣怀等人以私家藏书为基础成立图书馆,向公众开放;梁启超藏书则永久寄存北平图书馆。同一时期,公共图书馆发展极为迅速,1925年仅294所,1936年已达1502所,且由省会逐步转向县乡,渐成系统。学校图书馆的发展甚至超过了公共图书馆。新式公共图书馆使民间藏书本来承担的一些社会职能弱化,纯粹的民间藏书越来越明显地带有个人爱好的特点—民间藏书的衰落已不可避免。
近代以后,中国社会经济结构发生变化,“一战”期间,民族资本快速发展。这反映在民间藏书上,就是藏书家中封建成分减少,工商实业家显著增加。如严邀为盐业巨富,藏书处名贲园书库,家藏图书1.4万余种,11.5万余卷。卢靖为实业巨子,有藏书10余万卷的知止楼,又捐建南开大学图书馆,开办北京木斋图书馆。陶湘是金融巨头,积书30万卷。莫伯骥业商致富,有五十万卷楼。刘承幹出身商业世家,其嘉业堂藏书20万册60万卷。这些新兴工商实业家财力雄富,在短时间内就坐拥巨帙。有人估计民国时期大藏书家十之六七是这类人。
清末民国时期藏书家在西方近代文明浸染下,藏书思想更加开放,许多人将私藏公之于众,有的利用私藏开办图书馆。其著名者如张謇的南通图书馆,荣宗铨的大公图书馆,赵贻琛的赵氏图书馆,胡思敬的退庐图书馆,叶景葵、张元济的合众图书馆;盛室怀将全部藏书捐给交通大学、圣约翰大学,陈宝琛两次捐书4万册给福建协和学院图书馆,严修捐书5万卷给河北省图书馆。应该说,这些做法符合近代图书发展趋势,是中国民间藏书思想的巨大进步。
这一时期民间藏书家的收藏范围不断扩大,更加具有广泛性创新性,主要体现在:一、随着机器印刷的广泛采用,藏书内容以收藏古籍为主转为所有书籍。二、专藏更加多样化,更具藏书家主观色彩。收藏较为集中的领域有:边疆史地文献,如张穆专门收藏有关蒙古的文献;南明史文献,邓秋实等人编过《国粹丛书》;地方史志,王体仁九峰旧庐藏有2801种;乡邦先哲文献,如叶昌炽收藏中有1/3以上是苏州乡贤文稿;宋春舫、齐如山、周明泰是戏曲收藏专家;秦翰才收集历代名人年谱2200多种;彭谷声藏尺牍超过了10万通。
鸦片战争后,中西交通日益畅通,而中国国势孱弱,境外许多机构或个人乘机纷纷来华大肆掠夺或收购古籍,造成中华珍贵古籍大批外流。据统计,中国古籍外流较多者有日本、北美,欧洲英、法、德、俄诸国。仅民国前期大宗流入日本的就有澳人莫里逊在华藏书2.4万册,陶湘574种丛书2.7万册,徐则恂4万余册。据钱存洲先生粗略统计,美加两国藏有中文资料的图书馆有近100所,藏书500万册。而像敦煌卷子等中国早期写本的印刷品,则多藏于欧洲。这种情况使一些爱国的藏书家、文化人士痛心疾首,纷纷采取措施,力图挽救。日本自明治维新后崇尚西学、摒弃旧籍,藏书家杨守敬便趁赴日任职之机大肆回购流日的中华书籍,捆载回国。以后康有为、张元济、孙楷第、王重民等人也都为此做出了努力。抗战期间,中央图书馆馆长蒋复聪组织“文献保存同志会”,利用中英庚款,在已沦陷的上海、香港两地展开抢救活动,共抢救堪称国宝的精品82种,善本4864部、4.8万余册,普通线装书1.1万部,避免了更多的古籍外流。
二、清末民初的民间藏书家
清末民国时期民间藏书在新的时代背景下曲折发展,学习西方先进图书理念和技术,丰富了藏书内容,创新藏书理论,完成了向近代藏书的转型。现节录有关学者的研究,将这一时期民间藏书家及藏书情况略述如下。
方尔谦(1871年—1936年),字地山,号无隅,别署大方。江苏江都(今浙江扬州)人。少负盛名,却仕途坎坷。清末居北洋幕府,宣统年间,曾供职于度支部盐政署。辛亥革命后不久,移居天津,寓津20余年。终年65岁。
方少时家贫,后业盐致富,方始广泛搜求。宣统年间,敦煌劫余经卷由甘肃运往北京,据说时任学部大臣的李盛铎,利用职务之便与方尔谦等私分之。方获唐人写经300余卷,内以莲华经为多。辛亥革命后,方尔谦经营盐业,骤富,遂大量购置古书字画。方氏曾获宋刻本《舆地广记》38卷,原系丁日昌旧物,内有黄丕烈、顾广圻题跋,颇为名贵。方得之后,遂自称为“一廛一宋”。
方氏晚年窘迫,靠鬻字、借贷度日,所藏之书典售殆尽。但是他颇能自解,怡然自乐,戏言:买书一乐,有新货也;卖书一乐,得钱可以济急也;卖书不售一乐,书仍为我有也。其宋本《舆地广记》让归袁克文,明版《诗外传》、《塵史》、《云麓漫钞》和《皮子文薮》陆续为周叔弢所得,余者则不知散佚何处。
罗振玉(1866年—1940年),字叔言,号雪堂,因溥仪赠“贞心古松”匾额,又号贞松,自署守残老人。祖籍浙江上虞人。15岁中秀才,后在乡中教私塾。光绪二十六年(1900年),应张之洞邀请,任湖北务农局总理。次年,去日本考察教育。辛亥革命后,携家避居日本。民国八年(1919年)回国。民国十四年2月,将溥仪秘密送到天津张园。“九一八事变”后,积极参与建立伪满洲国的活动,并在伪满任职。民国二十六年辞官。
罗氏在淮安时即开始治学,但苦于家中无书。壮岁出游,节俸之余,开始购书。其藏书主要来源有3个方面:一是收购了广东藏书家孔广陶岳雪楼的部分收藏;二是在日本期间大量购置中国古籍;三是在北京购买。罗振玉富藏书,有目录两种,所著录的都不是罗振玉的全部藏书。《罗氏藏书目录》共著录3584部典籍,约3万余册。如加上之后所增,当在15万册左右。
罗氏不仅藏书,还藏大量的碑刻拓片、玺印、青铜器等。其数量和质量都相当可观。
罗氏生前,所藏典籍文物基本上没有损失,只出售一小部分。后由其孙罗继祖先生于1949年捐献给政府,其中的精品部分及部分罗氏刊本被调给东北图书馆,其余交旅顺市图书馆。
叶德辉(1864年—1927年),字奂彬,一作焕彬,号郋园,一号直山。湖南湘潭人。17岁入长沙岳麓书院就读,光绪十八年(1892年)中进士,授吏部主事。
叶德辉先世已有所藏,他自己则是在光绪十二年入京会试时,每日到厂肆选购,开始注意收藏。到宣统三年(1911年)时,他的观古堂藏书已经多达4000余部、20万卷左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