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达顶层要经过六或八段阶梯。天气很冷,我知道一捆小树枝的价值,我必须买三包半根铅笔长的松树和一捆半干的硬木,用来劈柴、生火取暖。我走到这条街的远处一端,仰视雨中的屋顶,看看我的烟囱是否在冒烟。没有烟,我想到烟囱一定是冰冷的,它不能通风,房间里可能充满了烟,浪费了燃料和金钱,我这样想着,在雨中行走着。我经过亨利第四中学,古老的圣·厄第安·都·蒙教堂和万神庙广场,拐入右面躲雨,最后到达圣·米歇大街的背风面。经过克鲁尼和圣·日尔芒大街,来到圣·米歇广场的一家上等咖啡馆。
这是一家舒适的咖啡馆,温暖,干净,友好待客。我把我的旧雨衣挂在衣架上晾着,把旧绒帽也挂在衣架上,然后要了一杯牛奶咖啡。侍者把它送来后,我便从大衣口袋里掏出笔记本和一支铅笔开始写作。我现在写的是发生在密执安的事,故事中的天气也像现在那样,是一个暴风雨的寒冷的日子,从童年、少年和青年时代我就目睹了秋末的萧条气象,在这里写我会觉得比另一个地方写得更好。我想这或许可以叫做移植自己,它对人和其他生物是同样需要的。在故事里面,男孩们正在酣饮,这使我也渴了,便要了一杯圣·詹姆士甜酒,在寒冷的日子里,它的味道好极了,我继续写作,感觉良好,甜酒温暖了我的全身和我的精神。
一个姑娘走进咖啡馆,坐在临窗的一张桌子旁。她非常漂亮,脸蛋鲜嫩,她的头发黑得像乌鸦的翅膀,剪成锐角斜掠在两颊。
我瞧着她,她使我心神不宁、十分激动,我打算把她写入故事中;但她却坐在门口注视着街道,我知道她是在等人,于是我继续写作。
我又要了一杯圣·詹姆士甜酒,当我抬起头来,或者当我用铅笔刀削铅笔,布拉克(员愿愿圆-员怨远猿),法国画家。
魏尔伦(员愿源源-员愿怨远),法国诗人。
卷曲的削屑落入茶托,我便注视着她。
我见到你了,美人,现在你属于我,不论你在等候谁,而且即使我再也见不到你,你属于我,整个巴黎属于我,我属于这个笔记本和这支铅笔。
我继续写作,进入故事,神迷其中。我头也不抬,既不知道什么时间,也不知道我身在何方,也不再要更多的圣·詹姆士甜酒。我已厌倦了圣·詹姆士甜酒,不再想到它。故事写完了,我非常疲倦。我读着最后一章,然后抬起头来寻找那个姑娘,她已经走了,我希望她是同一位英俊的男子汉走的,但我感到一阵惆怅。
我把故事合在笔记本里,放进内衣口袋,向侍者要了一盘牡蛎和半瓶白干酒。在写完一个故事后我总是感到空虚,好像我在求爱。既忧愁又幸福,我相信这是一个很好的故事,虽然在明天读完它以前我不知道它是否真正好。
我吃着海味浓烈的牡蛎,它那淡淡的金属味被冰凉的白酒冲洗掉了,只留下海味和多液汁的肌肉,我吮吸着每个贝壳里的凉汁,用酒的烈味冲洗着它。
我失去了空虚的感觉,开始感到幸福。我筹划着……巴黎恶劣的天气现在已经来临,我想与妻子一起短暂离开巴黎到外地去。
那里不是下雨而是下雪,雪花穿过松林,铺满道路和高高的山坡,每当夜晚信步回家,我们可以听到它的吱吱声。在勒萨旺山下有一家租金便宜的农舍,在那里我们可以一起读书,夜间一块儿躺在温暖的床上,打开窗户眺望明亮的星星。
这就是我们能去的地方。坐三等车旅行并不昂贵。房租比巴黎贵不了多少。
我想退掉旅馆中那间进行写作的房子,在雷蒙红衣主教大街苑源号只要付极少的一点儿房租。我为多伦多写了一些新闻报道,所得的稿酬已经来了。我可以在任何地方、在任何情况下写这些东西,我们有钱去旅行。
离开巴黎就可以写巴黎,正如我在巴黎可以写密执安。不过,我不知道现在写是否为时太早,因为我对巴黎还不太熟悉。但最后还是写出来了。如果我的妻子想到外地去,那么,无论如何我们得走。
我吃完牡蛎,饮完酒,在咖啡馆付清了账,便冒雨走捷径上圣·日内维弗山,回到山顶的住室。
“我认为它妙极了。”我的妻子说道。她有一副美丽的模特儿面孔,她的眼睛和微笑照亮了我即将作出的决断,如同一份厚礼。“我们什么时候离开?”
“你想什么时候离开,就什么时候离开。”
“啊,我想马上走,你不知道吗?”
“我们回来时天气可能晴了,晴朗而寒冷,那多么好。”
“我相信它会这样,”她说道,“你不是也正在想走吗?”
申奥译
蟋蟀之歌
〔西班牙〕希梅内斯
现在,那歌声正为月色而步履浮荡、为星辉而沉醉欲睡,浪漫、神秘而丰盛。
晚间散步的时候,普拉特罗和我都非常熟识蟋蟀的歌声。
蟋蟀在黄昏时的第一支歌是犹疑、低沉而粗糙的。他转调了,他向自己学习,跟着,一点一点的升到正确的音高上去,仿佛在寻找切合那个时空的和谐。
忽然间,当透明的天空中星星都出来的时候,他的歌声便获了一种旋律式的甜蜜,像随意摇荡的钟声。
清新的紫色的凉风来了又走了,夜的花朵在尽情开放。在天地交会的蓝色田畴上,一种圣洁的精华正飘过平原。蟋蟀的歌越唱越开心,响彻整个村野,像影子的声音。他再也不犹疑、再也不沉默了。就像把自己流淌出来一样,每一个音符都是另一个的双生兄弟,有一种黑水晶似的血缘关系。
时光安详地度过。世界上没有战争,工人酣睡着,远处天空的景象到达了他的梦境。在爬山虎丛中,靠着墙边也许有狂恋着的情人,眼神与眼神正互相交融。小块地上盛开的豆花,向城镇吹送着轻柔的芬芳的消息。这种消息,仿佛来自一个无拘无束、心灵开放而感情微妙的青春期少年。青春的麦子,摆动在月光中,迎风而叹息,在早晨两点、三点、四点的时刻。蟋蟀的歌声一度唱得那样悠长,现在却消逝了。
又唱起来了!啊,那清晨的蟋蟀之歌!我和普拉特罗冷得发抖,正沿着那条露水凝霜的小径回家睡觉。月正落,红而瞌睡。现在,那歌声正为月色而步履浮荡、为星辉而沉醉欲睡,浪漫、神秘而丰盛。然后是那一大片令人沮丧的云,镶着悲哀的紫蓝色的边,缓缓地把白天从海面上一拉上来。
傅一石译
打扮
〔德国〕康德
好的、端庄的、举止得体的衣着是一种引起别人敬重的外部假象,也是一种欲望的自我压抑。
对自我的留意在要和人打交道的时候虽然是必要的,但在交往中却不显露出来,因为那样会产生难堪(或窘迫),或者是装腔作势(矫揉造作)。与这两者相反的是洒脱大方:对于自己在举止得体方面、在衣着方面不会被别人指责的某种自信。
好的、端庄的、举止得体的衣着是一种引起别人敬重的外部假象,也是一种欲望的自我压抑。
衬托(对比)是把不相关的感官表象在同一概念之下加以引人注意的对置。
沙漠之中的一块精耕细作的土地仅仅由于对比而衬托了它的表象,一间茅草盖顶的房子配上内部装饰考究的舒适房间,这都使人的观念活跃,感官由此加强;反之,穷困而盛气凌人,一位珠光宝气的盛装女士内衣却很脏,或者像从前某个波兰贵族那样,宴饮时挥霍无度、侍从成群,却穿着树皮鞋,这些都不是衬托。
为不错的事物辅之以更能表现其美的因素,才称之为衬托。美的、质优的、款式新颖的服装是人的衬托。
新颖,甚至那种怪诞和内容诡秘的新颖,都使注意力变得活跃。因为这是一种收获,感性表象由此获得了加强。单调(诸感觉完全一模一样)最终使感觉松弛(对周围环境注意力的疲惫),而感官则被削弱。变化则使感官更新。
思想的尊严
〔埃及〕陶菲格·哈基姆
假如你们想要得到自由和人类的尊严,那你们就去检索你们头脑中的每一种意见,不要盲目地和不加思考地接受别人的意见。
一
笔的真正力量在于:“想说时能够说出其所想。”
真正的男子汉气概是:为了尊严,一个人可以献出自己的鲜血和金钱、快乐与欢愉、舒适和安逸,能够献出自己的亲人和眷属,献出他喜欢的和他珍爱的一切。
真正的尊严是:一个人将自己的最后一口气置于天平的一端,将自己的思想和见解置于天平的另一端,当环境要求衡量两个秤盘上放置物的重量时,他的思想和见解这一端会立即显示出优势来。历史上的所有伟大人物,都曾是这样。即使是今天缺少伟大人物的埃及,也有这样的人,他们为了一种思想,毫不犹豫地牺牲自己的一切,为了自己的主张,弃绝一切享受。这样的人物,在埃及精神生活和思想生活中出现过很多。
当我说世界各民族是靠这些人的肩膀支撑起来的时候,我并没有言过其实。可怕的是,一个民族缺少这样的人物。今天,有一件事困扰着我,令我不安。这就是:今天的法律是用脚践踏思想,法律跟在虚伪的人物和虚幻的金钱后面奔跑!
二
这些话我几年前就曾说过,今天还要说。我相信,在埃及有许多有头脑的人,他们很会思考问题、研究问题,提出有益于国家的见解。但是,他们把自己的意见藏在肚子里,或者低声悄语地谈及,不敢大胆地陈述或带着信心去宣传。
他们怕遭到攻击,或者怕自己的利益受到想象中的损害。这种来自成熟者的退让回避,不参加对公共舆论的指导,存在于与集权统治或独裁统治相似状况下的舆论界。在这种状况下,一种思想控制人们的全部思想,不加任何讨论地相信某种占统治地位的说法,无意识地与横扫一切的观点相协调。我们——事实上——是通过自己把集权统治强加到自己身上!不是我们的宪法,不是我们的统治制度——我们的民主制度并不阻碍我们的自由,但是,我们心甘情愿地放弃了它,因为我们不想去保卫它或推进它。我们常常更喜欢接受我们并不相信的别人的意见,而不愿为我们的意见付出某些辛劳或某些损失。世界上没有一种制度能保证这种人的自由——他们在表达自己的自由见解时,或害怕,或偷懒,或疏忽!
三
假如你们想要得到自由和人类的尊严,那你们就去检索你们头脑中的每一种意见,不要盲目地和不加思考地接受别人的意见。即使是你们最要好的朋友!
狗的勇敢行为是被轻视的,不是因为别的,只是因为它毫不困难地接受它的朋友们套在它脖子上的箍圈,即使那是金子做成的!
伊宏译
时机(外一篇)
〔英国〕培根
在一切大事业上,人在开始做事前要像千眼神那样察视时机,而在进行时要像千手神那样抓住时机。
善于在做一件事的开端识别时机,是一种极难得的智慧。例如在一些危险关头,看起来吓人的危险比真正能压倒人的危险要多许多。只要挺过最难熬的时机,再来的危险就不那么可怕了。因此,当危险逼近时,善于抓住时机迎头痛击它,要比犹豫躲闪更有利。因为犹豫的结果恰恰是错过了克服它的机会。但也要注意警惕那种幻觉,不要以为敌人真像它在月光下的阴影那样高大,因而在时机不到时过早出击,结果失掉了获胜的机会。
在一切大事业上,人在开始做事前要像千眼神那样察视时机,而在进行时要像千手神那样抓住时机。
厄运
“好的运气令人羡慕,而战胜厄运则更令人惊叹。”这是塞尼卡得之于斯多葛派哲学的名言。确实如此。超越自然的奇迹,总是在对厄运的征服中出现的。塞尼卡又曾说:“真正的伟人,是无所畏惧的凡人。”这是一句宛如诗一样美的妙语。一切幸运都并非没有烦恼,而一切厄运也决非没有希望。最美的刺绣,是以明丽的花朵映衬于暗淡的背景,而绝不是以暗淡的花朵映衬于明丽的背景。从这图像中去汲取启示吧。人的美德犹如名贵的香料,在烈火焚烧中散发出最浓郁的芳香。正如恶劣的品质可以在幸运中暴露一样,最美好的品质也正是在厄运中被显示的。
马
〔法国〕布封
对这种动物的奴役或驯养已太普遍、太悠久了,以至于我们看到它们时,很少是处在自然状态中。
人类所曾做到的最高贵的征服,就是征服了这豪迈而剽悍的动物——马:
它和人分担着疆场的劳苦,同享着战斗的光荣;它和它的主人一样,具有无畏的精神,它眼看着危急当前而慷慨以赴;它听惯了兵器搏击的声音,喜爱它,追求它,以与主人同样的兴奋鼓舞起来;它也和主人共欢乐:在射猎时,在演武时,在赛跑时,它也精神抖擞、耀武扬威。但是它驯良不亚于勇毅,它一点儿不逞自己的烈性,它知道克制它的动作:它不但在驾驭人的手下屈从着他的操纵,还仿佛窥伺着驾驭人的颜色,它总是按照着从主人的表情方面得来的印象而奔腾、而缓步、而止步,它的一切动作都只为了满足主人的愿望。这天生就是一种舍己从人的动物,它甚至于会迎合别人的心意,它用动作的敏捷和准确来表达和执行别人的意旨,人家希望它感觉到多少它就能感觉到多少,它所表现出来的总是在恰如人愿的程度上;因为它无保留地贡献着自己,所以它不拒绝任何使命,所以它尽一切力量来为人服务,它还要超出自己的力量,甚至于舍弃生命以求服从得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