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小哑的伤,触目惊心。
人小,皮嫩,伤多。
文睿早修得喜怒自如,但这时他真是有气了。
上海滩每日不知死多少人,他亦不知杀过多少人。不过,那都不同。
文睿问了老徐和朱嫂。
小哑身上的伤是府上大厨马大掐的。
马大人如其名,人高马大。
马大最大的本事是做得一手好菜。尤其是北京挂炉烤鸭,皮酥里嫩,上海大饭店出炉的也不见得比得上他烤的。
他仗着少爷——下人们对文睿多年习惯的称呼——爱吃他烧的菜,老爷去世,少爷主事以来,在府里是极其嚣张。除了少爷跟前的和有资历的旧人,他对其他下人是想打便打,想骂即骂。厨房里的丫环更是一个不顺心便上手掐。
马大有一个最大的爱好:好色。
别看他只是个厨子,可他是文府的厨子!
他家里已有了一妻两妾。一个妾是惠令登舞厅的小龙头;另一小妾原是文府的丫环,很是俊俏,被他强了不知几次后怀孕了,别无他法,便嫁与他做了小。
这时的上海,每日饿死的人不知凡几,能嫁他,不愁吃穿,丫环家里没意见,文府上下也就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更助长了马大的胡作非为。
他也是有依仗——少爷就爱吃他做的菜!
家里外头,马大现在吹牛的开头常是这句:你们知道少爷为嘛爱吃我炒的菜吗?
怎么着?他马大在上海也是个人物!
虽是伺候人的,可主子是文爷,他便比那普通人家的少爷也要体面上几分!
在家里,大小老婆都看他的脸色,平时老婆孩子吃香的喝辣的,他每隔几天便会往家里顺大肥肘子!小妾表弟的工作,他瞅着少爷高兴,提了提,便给安排在大华饭店了!
在文府上,也没什么人愿意招惹他。
文睿想了想,命老徐说说马大,让他收敛些,同时扣他一个月的工钱以示惩罚。
老徐和朱嫂出去了,文睿一个人在书房坐了一会。
他对马大的处罚不可谓不重,一个月的工钱不算少,马大还失了面子。
当然,也不算重罚。
不过,放在从前,这种事他亦是过眼不过心的,管都不会管。上海这么大,每日里明刀明枪死伤的不说,单暗杀、逼良、偷抢、凌弱,他即便是包公,一万年也管不过来。
夜已晚,小哑吃罢药睡得正沉。
他还是习惯在自己的床上睡觉。
他便给小哑掖好了被角,穿着睡衣,在床另一边躺下了。
床大,她小,两人之间还隔着一米。
他本不打算很快睡着,能躺着休息一下便好。每日里帮会、生意上的事繁多,各方势力蠢蠢欲动,他的睡眠常常是不佳的。
他躺下前,开了窗子。
院子里新鲜空气浸着凉意,丝丝缕缕飘飘进来,他徐徐感觉得到。
他闭眼仰躺着,忽然闻见一种香味,极奇妙的香气和感觉。袅袅,似有若无在鼻前,欲捕捉,极短暂的一瞬,却消散了。
忒那美好的感觉不会消去,在心肺、脑海环绕不绝。
那香,不是自然花香,不是香水,不是他闻过的任何一种香味儿,却香美得令人定心、安神、忘忧、解疲,似云中客。
文睿再一睁眼,已是日出东方。
他竟一夜无梦!
睡了个好觉,神清气爽,心情大好。
侧看,小哑还在睡。
他起床,洗漱,吩咐朱嫂照看小哑,便外出了。
文弱醒来睁眼便看见彩绘的玻璃窗,窗外安着雕花栅栏。宽敞的屋内高调典雅,主要为立体化的西式布置,只嵌于墙的红木花格上摆放着锦笼瓶炉等古物,暗红的皮质沙发前围着中式腊梅屏风。
她心便沉了又沉。
她还在旧上海。
这时,卧室的棕木门被推开了,大步进来了那个冷酷男人。
文睿中午时分回家,推门,正瞧见躺着的人睁着眼。
她望他一望,便收回了视线。
嘴巴失去了说的本事,眼便成了替代,果然灵动非凡。没声音的她,只一望,便让他明了了她的心思——她不高兴,在怪他。
他走到床边立定,她的眼仍在看别处,但他知道,她的心在偷窥他。
她自己坐起来,看他。
她的眼睛说,她要走。
文睿看出小哑的意思,便允她离开了。
他不认为自己需要对她解释什么。
之后几****非常忙。一日下午得了些许闲暇,便想着得问问小哑她以前的事,若能找到她家人,总好过在别人家做丫头。
看文件坐得也久了,文睿便信步走出了书房。
踏着绿草繁花围绕的石径小路,到了后院。
厨房没人。
这地方他一年到头来不了一次。
他不知她住哪间屋子,问了个遇到的丫环,丫环战战兢兢地说了,指了路。
他走到房门,听见里面有声音,较杂乱。
他推开门。
马大背对着门,壮硕的身子趴在床上,呼哧呼哧喘着粗气。
看不见马大身下的人,但他听见乌乌拉拉沙哑的哀惧声。
马大听见来人了,怒目回头。
没成想是少爷。
马大慌慌张张极快地松了手,回身挤着满脸笑,“少爷……”
少爷怎会来这儿了?马大想和少爷说说,可一时又不知说什么。他之前没看上这个小丫头,她长得好看,可实实在在是呆,浑身死气,碰一下都嫌晦气。可娘老子的最近不知怎么了,小丫头虽然也发呆,那眼神却比先前灵活多了。偶尔被她看上一眼,他的三魂六魄便不晓得飞哪儿去了。明明是个未成人的,却比长三、幺二和花烟间所有丰乳肥臀细腰最骚的娘们儿还带劲撩人。再说,前一阵儿他因为这死丫头片子挨了罚,丢了脸面,便借机把欲念和气都撒到一处了。可他中午喝了两盅,刚睡醒过来,这还没干什么呢……
马大一离开,文睿便看见了小哑。
她圆睁着一对大眼睛,死死揪住被撕裂衣裳的前襟,露着一处小肩头,瑟缩着贴着墙,全身抖得像怒号秋风中的一飘小叶……
文睿心道,幸亏爷来了,爷今儿要是不来,或来晚了……
见少爷脸阴晴难断,还不说话,马大这儿正咂摸说辞呢,说时迟,那时快,只听得“嘭”一声枪响……
马大在人回避本能的驱使下,转了半圈,面朝文弱跪下了。
间隔极短的瞬间,紧接着又一声,马大扑地倒下了。
马大一侧脸贴着地,兀睁裂着一双浑浊血丝眼,死都未明白究竟怎么一回子事儿。
文睿第一枪打在马大裆部,第二枪正中他后脑中心。
他收回枪,跨过马大的尸体,走到床边,躬身托抱起了小哑。
小哑已然昏过去了。
文弱受了一连串的惊吓,她哪里遇过、见过这些事情。
先是自己险些被强(qiang)暴了,然后是真实版、超近距离的枪杀。
血先顺着恶人的裤裆流出来,然后红红白白的从他脑袋上的窟窿冒出淌在地上……
注:
1、惠令登舞厅,旧上海的小型舞厅之一。
2、龙头,旧上海对红舞女的称呼。
3、长三、幺二和花烟间,旧上海妓院的三个等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