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大黑下来,他们才从藏身之地钻出来,狐狸叫得和鬼哭一样,星光被冷飕飕的夜风擦得亮晶晶。河面结着薄冰,走一步喀嚓一声,河水刺骨寒,徐天元不识水性,还搀扶着老周,脚下没踩稳,跌了好几跤,好在河水深不及膝,能挣扎得起,俩人跌跌撞撞爬上河岸,浑身上下已经湿透了。这时老周看见徐天元还背着枪,叫他务必扔了,徐天元说留下防身。老周打着寒噤说留下才是祸害呢。徐天元就把枪丢进河里。老周好像熟悉地形,哆嗦着把徐天元领到一座破庙里,庙里黑洞洞的,地下有烧过的柴火。老周说:“咱先脱下衣服拧拧水,再不拧就拧不出来了。”结果真的拧不动,好像水也怕冷,钻进棉絮里,死活不出来。只好再穿回身上,还是老周利索,先穿束停当,照镜子一样站在徐天元跟前,端详着扣扣子的徐天元说:“兄弟,不对,快把衣裳翻过来,披这身灰皮,别人一眼就看出咱是干什么的。”说罢,又把衣裳脱下来,翻领掏袖,反穿过来,老周唠叨!“咱这一翻腾,衣裳里的虱子饿不死也得冻死。”说着脱着,光身子互相蹭了几下,回头看看对方的裸体,一样别扭,都不作声。不一会儿,衣服就冻得像生铁,老周的牙齿得得作响,自己嘀咕:“不能走了,我是一下也不能走了,这样出去非冻死。”徐天元说:“不是你说黑夜走的?”老周说:“我说的是干身走,又没说这湿唧唧的也走。”徐天元说:“不走才死得快。”老周说:“后生,你跟上我,我就不让你死,到在庙里,神就安排好了。”老周让徐天元到外头扯几把草来,他自己把地下的柴棍往一块拢拢,徐天元说:“浑身湿透,哪有火?”老周夸口:“做饭的能没火儿?你赶紧寻柴。”老周从口袋里摸出一盒洋火,打开一看,全湿了。徐天元扔下草,泄气了。老周又把手伸进怀里,摸出一个油纸包,说:“爷这里还有一包,这包要湿了,我就一头磕在香案上碰死。”打开一看,老周“哎哟”一声,纸包里出溜下一股药面,纸包里只留下几根火柴梗,不知几时这火柴头就搓碎了。老周绝望地叫了一声:“妈的,打仗打不死,今黑准要冻死。”徐天元没有火柴,还是伸手去掏兜,他希望能给老周掏出一盒火柴,他的指头只摸到两颗光溜溜的子弹。徐天元灵机一动,说:“还是看我的吧。”
徐天元把子弹掏出来,卸掉弹头,把干草捂紧弹壳的开口,然后抽出刺刀,将弹壳的火台顶压在刺刀尖上,老周在一边看究竟,徐天元比画停当,猛地一礅刀把,火焰砰地喷出弹壳,点燃了干草。老周大喜过望,赶紧移来细柴,在地下点起火来。老周烤了一会儿,身上冒出水汽,说话也不怎么哆嗦了,话里又有了甜和的声气:“有把火就是好,我就说,到在庙里,神就安排好了,后生,你带神气呢。”他们少不得又寻了一些树枝,把火烧旺,就等天明动身。老周絮叨了半宿,衣服干得差不多了,就犯困了,后半夜,柴火不旺了,剩下一些红烬,前胸向火背后冷,脊背向火前胸冷,徐天元年轻,又得了习武的好处,努力不睡,让血气在肌肤下游走……
徐天元感觉衣服又冰得动弹不了,才猛然醒转,这才发现腿脚已经被麻绳勒了两匝,他挣扎着要起身,一个黑洞洞的枪口捅住他的脑门儿,他抬起眼睛,看见一张胡子拉碴的黑脸。
老周一样,但依然低着脑袋,好像没有醒,也像是一副任人摆布、生死由人的模样。
十来个人,有的挎枪,有的背刀,七手八脚把他反绑了,黑脸移开枪口问:“逃兵哇?看你们像个甚?‘反穿皮袄别着领’。”黑脸说了一句黑话,旁边的人就笑起来。
黑脸的笑话是一句脏话,桥堰的窑黑子也拿这话骂袁和尚,“光头和尚会念经,反穿皮袄别着领。”如今,徐天元反穿军服,自己就觉得狼狈和羞耻,既然动弹不得,干脆就不作声。
“打散了。”老周答道,他坐在地下仰着脑袋给黑脸回话,由于半干的身上还勒着绳子,牵扯得连说话的样子都别别扭扭,一看就是告饶一方。
“哪支部队的?”黑脸从头到脚打量他们的衣服。
老周满脸堆笑地说:“新九军。”
“新九军,不是晋绥军?”
“不是,是郝梦龄将军。”
“战死的那个郝将军?”
“是。”老周听出认同,急忙说。
黑脸和一个模样消瘦精干的军人交换了一个眼色。
两个小后生抱进一堆枯枝乱草,黑脸掏出洋火刮了几下,点着火,小后生掏出几个土豆扑腾扑腾扔到火上,破庙里腾起一阵烟雾,消瘦的人咳嗽两声,问黑脸:“放了警戒没有?”
徐天元冷眼瞅着,他看出来了,黑脸其实是瞎咋呼,这个瘦人才是领头的。
瘦人操一口南音,挺和气但不实在。他身材颀长,颧骨暴露,眼窝深陷,但目光凌厉。他安排:“让俘虏也暖暖,过一会儿就送他们到联络站。”
老周也看出来了,主动问瘦子:“长官,请问兄弟几个是什么身份?”
“我们是八路军,129师的。”
老周好像见了熟人,热络地说:“你也不要送了,我们干脆就投了你们。”
瘦人冷静地说:“一开仗就扔枪,就跑路?八路军不要逃兵。”
“自己将军死了,你们活着,还有脸说当八路,咋不死在战场上?”一个烧火的小兵插嘴说,“觉悟太低。”
黑脸冷笑:“你跟他扯什么觉悟?一看他就是在旧军队里混饭的老兵油子。”
老周赔着苦笑说话:“好我那兄弟,日本人的子弹又不长眼。它也得挑上我,我才能替了长官死。”
“老油子,一听就是老油子,鬼子的子弹都追不住的老油子。”黑脸对老周的辩解嗤之以鼻。
瘦人岔开话头:“这事搁在过去,我们肯定欢迎,现在不行,我们是友军,要共同抗日,接受你们会引起麻烦,你们还是回去吧。”瘦人说完了,问手下:“谁晓得他们的兵站?吃过东西把他们带过去。”
土豆烤煳的熟香在破庙里弥漫着,那几个人扒拉出来,小心翼翼地接了黑皮,咝咝哈哈地开吃,烤土豆的味道钻进天元的鼻子里,刺激得他猛打哆嗦,饥寒交迫。瘦人回头看了他一眼,他手里的土豆剥得鸡蛋一样光净,也只有鸡蛋大小,他对天元说:“抱歉,食物有限,你们忍一会儿,到兵站应该有饭吃。”
徐天元没作声,他把腿脚尽量伸近火堆儿,人暖腿狗暖嘴,这双腿还要回家呢。
老周趁那几个人不注意,悄悄给天元说:“咱可万万不能再回去,按逃兵治罪,最轻也要杀;再让这些八路送回去,就叫叛徒了,怕就要杀无赦了。”
想起沿途看见的那些被处决的逃兵,徐天元的心里扑腾一下,早知道要这样死,就不如死在战场上了。
瘦人先吃完土豆,口气温和了,他问徐天元为啥一直不说话,又问他是哪里人氏。徐天元如实说了,瘦子好像来了精神,说:“我们的主力就在平东,前不久在七亘打了两次埋伏,抢了鬼子不少辎重。”瘦人自豪地问徐天元有没有听说,徐天元摇头。瘦人又问了徐天元出来当兵的时间,遗憾地说:“十月二十六号丢了苇泽关,鬼子就占了平东了。你从平东跑到忻口给阎锡山堵北门,你家的东门却让人破了。”徐天元听了,垂头不语,到处吃败仗,事事不如人。
瘦人突然拿起刺刀问他:“刚才,从你身上摘下这个。你们的枪呢?”徐天元突然明白,又突然迷惑,他觉得瘦人套他说话的用心在枪上。徐天元想,也许捞出步枪能救下一命,便老实地说扔下面河里了。瘦人转头问老周:“你的也在河里?”老周说:“我是火头军,不要那玩意儿,丢在战场上了。”那个黑脸马上接过话去,奚落老周,“年轻后生还知道拖枪跑,你咋一跑就扔枪?说你是老油条,你还嘴硬。”
瘦人让黑脸领人押着天元和老周到河里寻枪,因为是黑夜扔的,地方记不准,好在冬天水缓河浅,两个小兵挽着裤腿在河里换了三四个地方,就透过水面看到了底下的步枪。
湿漉漉的步枪交给瘦人,瘦人让他俩赶紧擦一下,回庙里烤烤。瘦人持枪,拍拍枪托,震掉水滴,高兴地拉开枪栓,朝空空的河面做了一个瞄准动作,然后收枪给了黑脸,说:“不错,八成新。”
站在河边,又冷又湿的衣裤坠得徐天元心里难受。交枪没给他带来实际的好处。上午,瘦人派黑脸领一个小后生押送他们。
徐天元出了庙门,抬头望天,见那冷清的冬日,像狗也啃不动的冻馒头,硬邦邦地丢在半天上,又脏又白,冷淡无味。
河湾里没有村落也没有人烟,只有荒寂的寒烟、萋萋的枯草、莽乱的滚石,浅薄的冰面明晃晃地反射着阳光。
徐天元突然发出一声认命的哀叹,内心的毛愣劲儿下了不少。他想不通,怎么就慌不择路跑到这种地方?这种地方怎么还能让人活擒?他做噩梦都没梦过这样的凄凉地。
徐天元又回头瞅了瞅那个小破庙,猛然想起娘常常说的一句老话,“在家不求佛,出门佛不救。”在家里时,娘常常拿这话数落他。
小后生走前,徐天元和老周夹在中间,黑脸压后,和他们保持一定的距离。
山路狭窄,崎岖难行,山风吹透湿潮的衣裤,像针砭一样刺疼,徐天元腿脚麻木,脚下磕绊,双手反绑,垂头丧气,认命地一步一步挨着往前走,他不知道要去哪里,也不知道下一步会是什么结局。跟着前面的人绕来绕去,上来下去。直到冬日白晃晃地上了他们头顶,走得他嘴里发出轻喘。
上一道侧斜的陡坡时,老周走不快了,开始一瘸一拐,黑脸在后面喝骂催促。快上到坡顶时,老周弯下腰不走了。前面的小后生端着枪回头催促,老周龇牙咧嘴地说:“我鞋壳里有碜了,一路硌得脚心都破了,实在走不动了。”小后生说:“你不会脱下来磕一磕鞋壳儿?”老周说:“你把我的手绑在脊背后头,我咋脱?拿嘴还是拿牙?”
黑脸隔着天元在后面粗声粗气叫骂:“老滑头,要不是纪律管着,现在就崩你一个窟窿。”骂完了却叫那个后生,“站下,帮他磕一下鞋壳。”
天元看见老周直腰时扭头给他使了个眼色。
走前的小后生把枪往肩膀上一挎,骂骂咧咧地返回来,——小后生弯下腰,枪就从背上往前坠,他的一只手必须用力勒紧枪带,剩一只手去帮忙老周脱鞋。
手快挨到鞋子,老周突发冷脚,小后生顺坡滚下。
后面的黑脸骂着举起枪,说时迟那时快,徐天元上身前压,右腿顺势向后扫摆回去,一脚踢在枪身侧面,枪托一摆,撞住黑脸的脸颊上,黑脸大叫一声,弃枪捂脸,跌翻在地……
老周在前,徐天元在后,翻上坡岭,挑了一个缓坡顺坡出溜,滑到半截时,老周蹬住一丛小杂树,弯腰在半坡上横着穿行一截,正好有一个山水涮出来的坑洞,周匝有一丛荆棘,老周也不怕扎刺,连拱带钻,滚进里头。
徐天元尾随老周滚进去,直接砸在老周身上,老周咬着牙悄悄叫唤:“哎哟我乃娘呀!”挣扎着从徐天元屁股底下探出脑袋说:“让让,让让。我上不来气了。”徐天元两只手还反剪在背后,窝在里头非常别扭,徐天元说:“这哪能藏住,趁他们没上来快跑呀。”
“你跑跑试试,你当你真能跑过子弹?悄悄等着,”老周顺过气来,低声祷告,“天爷爷,刘家还没留后呢。”
老周念叨刘家时,徐天元想笑,什么时候,还说这话,姓氏都说错了。
没过一会儿,就听见黑脸在头顶上说:“当时就该崩了那个狗日的。”
“他们跑得这么快?人影也看不见。”
“老狗算计了咱一下,你知道他为什么坡底不闹坡顶闹?他们下坡咱上坡,把咱甩开了,”黑脸说,“低头仔细瞅,他们跑不快,绑绳拴着呢,瞅瞅他们是从哪里下去的,跟上去就逮住了,这回我非一枪一个,崩掉这两个孬孙,哎哟,我的牙床……”
徐天元脸贴着地看了一眼老周,老周眼闭得紧紧的,徐天元想抬起头看一下黑脸在哪里,老周低声说:“不要看,眼睛招眼睛,藏了不兴看。”
落到这地步,也只好照他的话做了。徐天元闭着眼睛寻思,这个老周,挺鬼的。
坡顶上的人发现他们下坡的痕迹,顺着追到底下去了。
确信追兵走远了,他们才睁开眼。老周说:“我的话顶事了吧。”徐天元不置可否,让人撵得像兔子一样乱钻,算什么本事。俩人背靠背,老周先摸索着给徐天元解开绳,然后徐天元掉头几下解开老周手腕上的绳子。他们的脸上身上都有挂破擦伤的血痕,老周两手倒替摩挲搓揉着两只勒得青紫的手腕悄悄说:“咱还得返回去,闪死那狗日的。”
民国二十六年冬,日军已经占领孝文县城。老周领着徐天元到了孝文,先兜了一大圈,拣僻静安全的小路,天擦黑进了曹村,进得院门,一个妇人就从家门里探头探脑,问他们寻谁?老周也不答话,径直往里走,徐天元步步紧随,妇人见来者不善,缩头拽门,老周拉了两下,说:“平平,我你也听不出来?”话不落地,门就开了,露出一张粉脸——这妇人脸上原来搽粉,她张皇地说:“你死哪里去了?你咋没死?”
“甚话?好好的我死咋哩?我还带回一个兄弟。”老周说着,拉着天元进了屋子。
屋子里一股饭菜的热香,一盏琉璃油灯,灯芯挑得长长的,照见炕上的一张小饭桌,上面摆设着酒菜,还有两双黑木筷。
老周说:“咋,你知道我要回来?饭都做下了?正好,咱待了这个客人。”
妇人嫌恶地说:“瞅瞅你这副鬼仃相,身上穿的谁家衣裳?”
老周也不烦劳妇人,自己揭开卧柜拽出几身厚薄不一的裤褂,让妇人回避,他们迅速换了,老周哈腰把换下来的脏衣服抱出去,找个墙角,举火点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