妇人进门,一眼一眼看着徐天元,说:“客人真是好身量,黑夜我得把袖口裤腿放放接接。”徐天元有些不好意思,往身上看,确实是紧窄了些,那妇人见他腼腆,走过来给他抻抻袖子拽拽前襟,溜眼端详着徐天元,说:“看这身上抽扯成啥了。”徐天元把脸抬平,还是闻到热烘烘的头油和甜腻腻的粉香。
老周拍着手进来,瞥了一眼妇人,就叫天元上炕:“赶上现成,咱就趁热吃喝。”老周拽过枕头当炕坐了,天元右手打横,长腿一盘,屁股底下就觉得炕坯的热烫。妇人坐在左手,和天元脸冲脸,她这个位置还冲着门窗。桌上菜碗虽多,却是豆腐坐庄,红油的酱黑的白炒的,还有一碗素炒山药丝,三个人的筷嘴刚动几下,就听见院门响处,有人发话:“平平你点着什么了?一股烧布燎毛的臭气?”妇人听见动静要起身,老周说:“你都预备得停停当当,让人家进来吃点喝点怕甚?”
妇人拍下筷子说:“怕甚?莫非我还怕你不成?”说话工夫,风门被人拉开,徐天元扭头,见一个穿皮袄的瘦人抬腿进来,来人两腮无肉,淡眉高挑,狼眼饿白,鼻梁窄长,鼻尖带勾,眼晕弥漫到印堂之间和两边的太阳穴,脸色白里透青。来人进门立定,亢声说:“哎呀,这是,铁嘴回来了?甚时候的事?”徐天元见老周两口都起了身,也把腿舒下来,还没有起身,来人已经把话说到他头上:“有客,都不要动了,还有客人。”老周两口一起让,来人肩膀一抖,皮袄就落在妇人怀抱里,露出光闪闪一身黑绸缎,来人撩腿上炕,才让妇人脱了他的千层底牛鼻梁的大棉靴,完了坐在老周让出来的炕头上,伸出两只干瘦的黄手揪揪袖口,大大咧咧地说:“啊,是有客人,其实我吃得饱茶剩水的了,那就权当是陪陪这个客人。后生哪里的?”来人的这副做派,徐天元看得一脸诧异,正待回话,老周已经接住话说:“平遥家,下来寻蒜。”
接下来,饭桌上就再没旁人说话的份儿了,来人吃着说着,先是嫌没肉,没肉咋待承客人?又说酒淡,酒淡还不如给客人喝醋,又说饭桌上都是豆腐,做豆腐吃豆腐,就不会炒盘辣辣的酸菜?又说枕头硬,杠得他瘘疮疼。老周和妇人非但不嫌,还一力奉承,奉承得又不周到,来人说老周:“你就不开眼,饭吃完了,你也不会给客人后生说说我是谁,平时那嘴码哪去了?非得等我教你?”妇人赶紧先说:“他就是属蔓菁的,老实疙瘩。”老周赶紧赔着笑说:“这是咱曹村的董财主,家里可有哩。”妇人赶紧添上:“是董员外,俺城关这地面,都是董员外家的。”那个董员外不屑地说:“城关算什么?全说这孝文,半座城我都说了算,不是给你吹,我说现在拆中阳楼,保险你明日见不到中阳楼的半块砖——他见过中阳楼没有?没有,那改日快去看看,‘俺孝文的中阳楼,半个还在天上头。’不妨我哪天拆了它,就怕你见不到中阳楼的半块砖。你买蒜?弄不下作声,寻我,我先躺展,舒舒腿。”
吃喝完,来人干脆舒开腿睡了,老周自己抱了铺盖,进了下房,取了一筐碎柴,点着炕火,叫天元脱衣上炕。徐天元纳闷地问:“那财主醉倒你也不送送?”老周说:“咱睡咱的,不管他们。”徐天元问:“那他就睡你家了?”老周说:“他就是这号人,走谁家吃谁家睡谁家,都是这,慢慢你就知道了。”老周跟个没事人一样,躺平了身子说:“在家里睡就是舒坦。”吹熄灯盏,徐天元摸黑脱衣,上炕躺下,半天睡不着,后来听见上房一连串像哭像笑的怪声,他推了推老周问:“甚叫唤?”老周呼呼地打着鼾声,徐天元怪异,明明刚躺下,这么快就打呼噜。倒是徐天元翻来覆去睡不踏实,刚才喝酒时,身上分明已经有些沉困,现在有了宿处,就想起一路上经历的波折,老周的呼噜很快盖严了上房的怪声,后来就是公鸡报晓。
一连几天,妇人见徐天元管老周叫“老周”,嬉笑着说:“他是老刘,不姓周,姓刘,叫六斤,他骗你呢。”妇人这么一说,徐天元又纳闷了,叫了一路老周,怎么到家就成了老刘,转头去问老周为啥撒谎,老周胡乱应承:“那也叫说谎?那不叫说谎。”徐天元想,也许是在外头,多了一个心眼,反正叫惯了,他也懒得改口,又问老周:“旁人为什么喊你铁嘴?”老周还是胡乱应承:“他们要叫,有什么办法?嘴长在他们身上。”妇人笑着从旁解释,做豆腐的人,量豆子看货色光凭手摸眼看是不成的,豆子和瓜果一样,是皮里货,不咬开看看,就会买下发霉捂烂的陈豆子,“多硬的豆子他也能咬开,才落下铁嘴的绰号。”徐天元听了这番解释就想笑,铁嘴应该咬开铁黑豆,徐天元想起自家铁场的地下迸落的那些黑豆大小的铁砂,看来老周一路说的全是假话,铁嘴的外号也有假。不过徐天元还是服气老周,长得像个圆南瓜,家里开着豆腐坊,屋里坐着白豆腐一般的小媳妇,还能把外人瞒得稳稳当当,看来老周这人真的不可貌相。徐天元没把肚子里的思谋说出来,老周这样耍他,等于教他也多了一个心眼儿,徐天元存心要看,老周还会耍什么假的。
老周让徐天元跟他做豆腐,让徐天元替他出力气。刚开始徐天元还觉得新鲜,帮助老周籴黄豆拣黄豆泡黄豆磨黄豆,蒸呀压呀馏呀,打浆压包起锅,完了担挑着给城里的饭铺子送,每天浆里水里烟里雾里,真是打铁的磨了豆腐,硬不起来。干了一段时间,徐天元自己就觉得窝囊,思谋着另寻吃饭处。有一家老主顾,开着馒头饺子馆,订着二十斤豆腐,掌柜姓王,说话也是平东口音,一问才知是下磐石人,王掌柜和徐天元攀上老乡,徐天元去送豆腐,总要站着聊几句,徐天元初来乍到,没多少熟人,家乡的事也吃不住他们反复说,后来,他们就说豆腐,说豆腐就扯上老周,王掌柜叫老周也是刘铁嘴,徐天元逐渐明白老周凭啥知道平东有个桥堰了,敢情都是从王掌柜嘴里赊来的闲话。
9
民国二十七年春三月,徐二娘就给卯泰从百亩坪娶来一个大闺女,徐卯泰不满意这门婚事,可他拿不了徐二娘的主意。闺女叫果,长相随了名字,圆圆胖胖,肉眉肉眼,蒜头鼻厚嘴唇,口鼻里老是喷出一股葱蒜味。果是庄户人家出身,家里有十来亩薄地,大人姓李,是一个泥瓦匠,带了一门挂砖砌墙的手艺,时常在桥堰走动做活儿,知道徐家殷实,满心满意地让闺女跟了卯泰。
洞房花烛夜,徐二娘做了安排,给果提来一只铺了干灰的木桶,她要用打屁不漏气的老办法给果验身,果没有害羞和推诿,当着二娘褪下裤子坐了灰桶,咬牙努力,一屁成功。这还不算,第二天一大早,她就催促徐卯泰拿了染有猩红的帕子送给二娘。
徐卯泰不在乎这个浑身蒜臭的果黄花不黄花,他不爱见她那副窝囊相,就算她天天黑夜都能在白帕上留下元红的血滴子来,也比不上九莲一根脚趾头。“将缣来比素,新人不如故”,如果不是这番遭遇,他还想不起这两句诗;如果不是这两句诗,果还不至于这么讨厌;索性不娶这个果,他也不至于想念九莲;反过来,如果不是天元作乱、二娘坚持、顾及名声,他也不会休了九莲。结果是,弄到现在这步田地,——躺在身边的人换了,再也变不回那张俏脸了,——徐卯泰又后悔了。
天黑了,徐卯泰就盯着黑洞洞的窑顶想如果,想九莲,想后悔。果拱他,他不动,果再拱他,他还不动。
终于有一宿,果恼了,她伸出热腾腾的大手用力握住他的命根,蒜味浓烈的口热腾腾地对着他的耳朵斥骂:“操你妈的卯泰,推你咋不动,咹?死了。”
卯泰让她提得大疼,惨叫出声。
“你还是不是汉子,咹?黑地里你大睁两只眼,瞅什么瞅?瞅鬼哩你,给你妈爬过来。”
卯泰服从,不服从也不行,命根子被牵住了,快拽断了。
手忙脚乱一阵,不看也没错,试着一切停当,果就和使唤耕地的牲口一样,反手上来给卯泰的光屁股一巴掌:“动弹呀!”
卯泰拿不了徐二娘的主意,徐二娘也替不了卯泰受罪。
“怪不得你看不住头一个媳妇。”果摆晃着粗腰,感受和改变着卯泰摩擦,她有兴致,她爱见这个秀溜后生,她用热腾腾的大手端起卯泰的脑袋,用热腾腾的蒜嘴咬、啃、吮,吃个半饱,终于吃出几分女人怨气:“让人家热身热肚睡凉炕,有几个,几个得跟了人。”
徐卯泰不爱听这话,他用报复的速度疾速进出,憋着粗气骂:“你快跟人走呀。”
果吃了手段,哼哼连声,哑了嗓子说:“你敢下来,我就跟人。”卯泰作势欲止,果一激灵马上搂紧他的腰,就着自己的果汁重新把卯泰吞服下去。她顾不得说话了,她领受着卯泰充沛的内力,她听到耳边有一窝蜂的儿女哭爹叫妈地往自家怀里跑,她像老草鸡伸开翅膀,像溺水的人眼前冒起咕噜咕噜的大水泡,那都是自己肚皮里头的气呀,徐卯泰在身上放火,她却掉进黑窟窿。
果是满足的,头年小产,是她自己不小心,干活掉了的。后来一年一个,两年三个,和下猪崽一样。
徐卯泰过上了安稳的日子,果除了好吃蒜,长相难看,过日子却是一把好手,里里外外,轻活重活,统统拿得起放得下,卯泰一心一意经营自己的铁场。徐二娘背转果给卯泰说:“看我给你挑的媳妇,给咱省了一扛长活,赚了一个站厨房的。”徐卯泰不喜欢徐二娘来回算计人,看见谁都不亲,惹得谁也看见她不亲。可她是自己娘亲,徐卯泰没法张嘴说她。
徐卯泰那边完婚不久,吕太太终于松口了,九莲这边婚姻也动了。
袁和尚差派媒人登门提亲,要收九莲做二房,媒人真心地说,要是愿意的话,三五天都是吉日,先下了彩礼,十天半月里头择工夫就娶亲。
吕太太没想到是这结果,媒人猜出她的心事,就说:“九莲是这,和尚是那,就不要太费事了。”
吕太太听毕,两股泪一串串滴到前襟上。
媒人也长叹一声:“红颜薄命,这闺女多好的人才,可这命……”
媒人唏嘘完,就不赔工夫了,站起身一字一句道:“吕太太,那咱就先这样了,还是让九莲再等停等停,看能不能再遇上一户好人家,我这就给袁和尚回话,这腿我是给他跑到了,没这造化,他就怨不上我了。”
见媒人抬腿要走,吕太太赶紧咳嗽两声:“先不要把话说死,容我们商量一下,麻烦你改天再跑一趟。”
媒人也认真地说:“咱先不要说袁和尚多有,这年头,谁不知道姓袁就是姓钱?现大洋上印着哩。全桥堰人算下来,也没有一家能敌住他。就说袁和尚那人,他也不是随随便便的人,要真是个花和尚,收几房不能收?收谁不能收?还非要等到冒五十了,还非要等到今日才想起来收个残花败柳?……”
吕太太低了头。
媒人掌了自己一嘴巴,歇了歇嘴,又说:“九莲咋说也是好人家的闺女,袁和尚看上的就是这一条。返回来说,袁家也是福地,不是火坑,要是俺闺女做下这事——”媒人又掌了自己一嘴巴,还朝一边呸呸吐了两口干唾沫:“——我就让她去,她还想咋。”
吕太太回头和吕先生商量,吕先生还是一语不发。吕太太没办法,只好到房里问九莲,九莲形销骨立,脱略得更加单寒,手腕瘦得又窄又薄。
听完娘的话,九莲愣了半晌,细细的牙齿咬着单薄苍白的嘴唇。
她点头了。
吕太太告诉吕先生,吕先生长叹一声说:“这是她的命。”
袁和尚得了回话,七天头上下了彩礼,数到第二十一天头上,就雇了大轿,鼓乐班子,吹吹打打,悬红挂绿,浩浩荡荡来迎娶九莲。吕先生门庭冷落,不待客人。九莲强打起精神,勉强着化妆插挂起来,流着泪辞了母亲,吕太太依然是清泪两道成串滴落,只顾擦泪,摇头不语。九莲先辞了母亲,又到吕先生跟前端茶跪谢,吕先生没接茶,也没摔,九莲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吕先生眼皮不掀,九莲悲悲切切地滴着泪说:“爹啊,九莲一肚苦水啊……”
吕先生眼皮一掀,瞧了一眼闺女,用低到只有他父女二人听见的声音切齿说出八个字。
“不洁之人,不祥之物。”
九莲听毕,像遭了雷劈,一下瘫坐在地。
八个字,像八颗生铁钉,敲进九莲的面门。九莲从额头冷到脚跟,从面门冷进了心窝子,她浑身哆嗦,泪却流不出来,冻在眼窝里了,倒灌回心里。
九莲没想到亲爹会给她下这样的判词。被徐家休掉这半年多来,她自己觉得玷辱了家门,天天忍气吞声,闭门不出,指望亲爹能谅解她,今天,自己闭着眼睛往火坑里跳了,换来的却是这么绝情的话语。
吕太太看女儿目瞪口呆的样子,轻声责备吕先生:“闺女今日出门呀,你就不能好声好气说句话。”吕太太没听见吕先生的话,她悄悄叫:“九莲九莲,动身吧。”
九莲打了个冷战,回过神,咬住嘴唇硬站起身,轻轻地退到门口,转身跨出门槛。
吕先生端起茶碗朝地下一泼。
九莲听见了声音,跟踩到阴沟里一样,打了个趔趄,她摇摇晃晃地扶住门框,定住了心神。
接亲的人看见九莲出来,鼓乐齐鸣,迎亲的胖媳妇掀开轿帘把她引进轿子,然后甩手一放,朝看热闹的人大声说:“今日可是真稀罕,新媳妇上轿,第二回,起轿。”
九莲听到轿子外头一片哄笑,她捧住脸,想着爹说她的那八个字,心如刀绞,泪如泉涌,哽哽咽咽,肠和拧了麻花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