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青青迷上看书的日子就像河里的流水,飞一般地流走了。
但是,她和爸爸妈妈、好朋友们和平宁静,欢乐无邪的日子不知在什么地方出现了问题,仿佛一夜之间,所有的人和事都罩上了一个巨大的凸透镜,一切都放大了,变形了,滑稽了,也模糊了。
开始是麦青青的小学停课闹革命。停课闹革命就是不再进教室上课,所有的学生戴上用黄白黑色各种字体印上“红小兵”字样的红色袖标,右手举着手掌大、红色塑料封套的毛主席语录本,跟在红小兵宣传队的红旗后面敲锣打鼓地走上街头,先拿着小喇叭筒高声背诵几段毛主席语录,然后牵着手围成一圈,跳一种很有力度的革命舞蹈,也跳少数民族舞,《东方红》里那些舞蹈麦青青早已滚瓜烂熟,模仿得很有韵致。
受了欧如叶的影响,麦青青还会跳当地的民族舞蹈,观众反响热烈。
白天在学校里有一项最重要的事要做,那就是写大字报彻底批判楚校长。据说,他带领小学生走白专道路,搞封资修的一套货色。麦青青的大字报写得顺畅而有逻辑,火药味十足,加上宣传最高指示跳革命舞蹈表现不错,被同学选为红小兵团长。
麦青青的就职演说写好后老麦看了半天,斩钉截铁地说:“闺女,写得好,你将来肯定当作家!但是不要批判楚校长,你那天晚上和我吵架赌气跑到小孟家去睡觉,不是他带我们去找到你,那还不把我和妈妈急坏?……小毛虫掉进你的衣服里,是蔡老师给你拿出来……还有,你那天肚子痛,是柯老师背你回来,吓得同学都跟在后面跑……你们学校没有封资修!”
麦青青想想也对,就删去了批判楚校长的段落,加上几句革命口号。
那天,楚校长低着头站在简易的主席台的边上,麦青青站在中间热情激昂地演讲,带头高呼口号,但是没有喊打倒楚校长。看着台下闪耀着一双双亮晶晶的眼睛,人头攒动,歌声如潮,麦青青沉浸在一种虚拟的陶醉里,一幅金光灿灿、辽阔亮丽的画卷在向她展开。
麦青青迅速走红,备受鼓舞,浑身沐浴在暖暖的革命理想的阳光里。这期间,她带着同学们去武装部找老祁报名当兵,老祁只是看着她嘿嘿笑,最后老祁禁不住死磨硬泡,答应她们报明年的名。麦青青也去尝试过报名参加大串联,被老麦拦下来。
“胡闹!”老麦脸都气青了。
麦青青开始对爸爸有意见,丽丽、柏林都改了名字,改成红丽和红林,可爸爸给自己取的啥名字,让人家麦子啊梨啊苹果地乱叫,想改成麦青红不好听,叫麦红青更不好。
林梦霞眼看革命小将要和淮海战场上的麦营长争起来,就说是自己取的名字。
“你看啊……妈妈生你那天,春风从青青的树梢上吹过去呢,就给你起了这个名字。再说,你爸爸说这个名字和古诗……对,和古诗还有点关系呢!”
“叫麦子有啥不好!李叔叔,牛叔叔谁不说这是个好名字?后来陈毅元帅到咱们这里过新年,还写了‘青青麦秀遍原野’的诗呢,”老麦说高兴了,一把揽过闺女:“再说,没准长大了你真给爸爸种一片黄灿灿的麦田,爸爸给你擀面条吃!”老麦笑着说。
麦青青似懂非懂,只好算了。
接下来的很多事,却发生了更大的逆转和质变,变得超乎寻常、光怪陆离起来。
城里的人们开始根据自己工作生活区域和是否捍卫毛主席的革命路线组成了一百四十九个战斗队,从批判四清工作组开始,他们在政府和公安司法部门演讲宣传,横冲直撞,高呼:“炮轰地委!火烧书记!”
他们勒令各级领导干部作检查交代,揪斗地委主要领导,批判“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后来,这些众多的组织又分化为“云水县无产阶级革命造反派大联合指挥部”和“井冈山革命造反派”两大对立的派系,简称为“联派”和“井派”。大同公园至西山脚下这一片区域的工厂、机关、学校基本上属于井派的势力范围。
云水县一中的红卫兵也高喊“冲出学校,杀向社会”的口号,在大街小巷刷标语贴大字报。两派革命群众停止正常工作,在城里八角亭与国营食堂、大旅社之间划定了“三八线”,修筑了开着枪眼的碉堡,架起高音喇叭互相谴责争吵甚至械斗伤人。城外的农民兄弟不十分清楚发生了什么事,也打造了大刀长矛,组建了一支叫做“云水县农民革命军”的造反队伍进了城,谁保卫毛主席就支持谁,然后又为了到底谁是真正革命者的分歧而分道扬镳,大部分领导干部和一部分群众保持中立。
城里的情况变得很乱很复杂。
有一次两派发生武斗,砸坏运输公司几十辆汽车,后来又有人在战斗街纵火,因夜黑风高,大半条街上的民房被烧毁,过后始终搞不清谁干的。当地驻军出面干涉,成立了云水县军事管制委员会。他们负责调解两派革命群众的矛盾,然而,武斗仍然不可避免地激化升级了。
有一天傍晚,李胜利瞪大眼睛,一脸的神秘,和季东风在门外向麦子招手。他们来到小礼堂舞台后门,从外边看进去,半明半暗的舞台上放着几副担架,看不清上面放了什么东西。进去一看,麦青青头皮和后脊梁起了一阵战栗:每副担架上都盖着军用雨衣,像是有人睡在上面!
一种不祥的预感使麦青青害怕起来。
“这是死人。”李胜利的声音像蚊子一样细。麦青青终于忍不住飞一样地跑出去,快到家门口还听李胜利边喘粗气边说:“有什么害怕的!”
回到家,麦青青听爸爸说,“农革军”的几个人被“井派”的人抓走了,亲属家人都跑到县革委告状了,听说他们弄到了枪炮,看样子要打起来。老麦嘱咐女儿不要去上学,在家看书。
麦青青不相信人会死,曾不止一次刨根问底的缠住爸爸问过,爸爸说:“人死了就会变成一堆泥巴,就是这样。”
这个显然不能让麦青青明白并满意的回答困扰了她更长的时间,她因此迷茫好奇,脑子里时常晃动着人死后会变成什么、上哪儿去一类的问题,又听吴艳红的外婆讲过一些冤死的人们怎么化作鬼魂报仇雪恨,或者重新投生变成一个富有幸福的人,所以,麦青青不相信死亡,爸爸妈妈都不会死,自己更不会死去。
可今天在礼堂看到的可怕一幕,却让她的信念产生了动摇——那些躺在担架上的人看来真的是死了,他们不会说话,也不会动弹,不哭也不笑,当然更不会报仇,也没有投生在别的家庭,成为更好的新人。
他们确实是死了。
从此,麦青青和她的小伙伴们体验了噩梦的滋味。
一天晚上,她梦见躺在担架上的人流着泪来到她面前,说刀子把他们戳得很疼,还说他们找不到爸爸妈妈……麦青青正想让爸爸和解放军去救他们,叫吴叔叔和大舅去帮他们找爸爸妈妈,一阵密集的枪炮声把她惊醒起来。
“危险!小霞你快带孩子去防空洞!”爸爸大声说着跑出去,指挥隔壁的大人孩子顺着墙根往食堂方向的防空洞跑。
炮火停息后,一群大人孩子惊魂未定地刚从防空洞里出来,大院办公楼顶上的高音喇叭又响起来,原来是发表了毛主席的最新指示,爸爸和尤叔叔还有很多人立即敲锣打鼓上街庆祝游行去了。
第二天,大院里的高音喇叭针对敌对派的某挑衅事件向对方提出强烈抗议,然后放一支激昂快速的革命进行曲。经常有个高昂的男声义正词严:“提高警惕,保卫祖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