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麦、老尤带着机关干部在通往防空洞和食堂的路上挖了很长的壕沟,嘱咐人们从沟里去食堂打饭时要低着头猫着腰,以防意外发生。
县人委会的老尤和一个姓陶的科员等干部参加了“联派”。
过了些日子,在当地驻军的支持下,云水县成立了革命委员会,于是,在原县委会的大门上,挂上了新生的红色革命政权——云水县革命委员会的牌子。
“联派”的主要领导老尤和小陶带领县委会一干人忙碌起来,他们除了保卫毛主席党中央还要保卫机关的安全。“井派”的人立即得到信息:县委保皇派的总部就设在县委办公楼里,于是更加紧了政治攻势。
县委会大院的大门时常紧闭着,里面码放着很高的麻包,很多带红袖章的机关工作人员趴在上面守候。季东风听尤叔叔说,“井冈山”的人要下山闹革命,拔政治钉子,准备冲击县委会,他建议麦青青带领女孩子们躲在家里,他和李胜利拿着弹弓木棍和大人们在一起,嘴上说没事,麦青青却看见他们捏紧拳头不停地走来走去,脸上的神情也和平时大不一样。
有那么一两次,还有几发炮弹咝咝地落在办公楼和自家那排房屋顶上炸开来,大人孩子们惊呼着拼命往防空洞赶,孩子们边跑边哭边摔跟斗,林梦霞和老季的老婆黎淑敏赶紧把几个小女孩按在地上护住她们,然后再把她们转移到防空洞。
炮弹落下前,黎淑敏刚端了盆水在门前洗头,跑进防空洞时才发觉自己一头的肥皂水正滴答滴答顺着脖子往衣领里流,这时几个惊魂未定的女孩子躲在里面悄悄地笑起来。
那天晚上,从东山顶上“联派”筑起的工事里“哒哒哒”射向西山“井派”据点的高射机枪曳光燃烧弹在天空划过密集的火龙,“井派”猛烈还击的炮火又将东面的天空映照成金红的颜色。
大年三十的晚上,丽丽家隔壁那间曾经在两派武斗时落下过炮弹的空房子在深夜里突然又噼噼啪啪地起了火,民警队老任带着民警从井里拖来水管,老麦他们一干人带着大人小孩端着脸盆提着水桶好不容易扑灭了大火,新成立的县革委会的人却认为是阶级敌人搞破坏。作为最大的嫌疑人,丽丽和哥哥还有妈妈被带到操场上坐了一晚上,大年初一又被弄到经常遭炮击的办公楼里关了两天,丽丽的妈妈大病了一场,丽丽把眼睛都哭肿了……
武斗终于平息了,但是得有人为死难者负责,县委会那些中立派和领导干部成了最大的嫌疑人,他们完全可能是那些极端事件的幕后操纵者,于是就有了一支由对立的几个造反派队伍领导组成的联合专案执法队伍,声势浩大地开始了一项专项打击行动。
但谁都没想到,在专项打击中第一个被通缉的却是文质彬彬的夏清。
他被怀疑与“井派”的弟弟串通,互送情报,搞死一批农民兄弟。夏清讲不清楚,心里害怕逃走了。欧如叶回了娘家,在县委会大院的家也搬空了,但没过多久,夏清就被小陶和尤建军带人从已经搬空了的家里搜出来抓走了。
原来他白天就睡在光床板上,上面盖了报纸,看上去就像没人在家,夜里欧如叶偷偷给他送吃的。夏清被抓的第二天,正好赶上执法队费尽千辛万苦抓获到头一批重特大犯罪嫌疑人,要开公审大会庆贺战绩,在一场声势浩大的挂牌游街后,倒霉的夏清就这样稀里糊涂地和十几名罪犯一起被处决了。
欧如叶流产了。老麦和老李合计了一下,凑了点钱,让麦青青、李胜利和他的弟弟赖毛三装作去医院找同学玩的样子,给欧如叶送钱去。欧如叶不哭不笑也不说一句话,一双眼睛又黑又大,看着天花板。
“欧老师,你不要怕,有我们呢!”赖毛三凑在她耳边说。欧如叶动了一下,眼睛朝几个孩子转过来,两行泪珠就顺着眼角滚下来。走廊上响起脚步声,她使劲推孩子们走。出门时,麦青青他们差点撞上尤丽佳的妈妈,她是这儿的医生。
受了上次公审大会的激励,揪斗游街的战火不断地扩大蔓延,很多人没有了理智,平时有过恩怨的,过去有过各种历史问题的,出身不好的,都成了互相指控诋毁的缘由,营垒分明的两派造反派却把矛头对准各自怀疑的走资派开火。
为了稳定局势,云水县当地的驻军向一些重要的单位派出了军代表,组成了新的、更高一级的领导小组,由于县革委会领导的工作不能令上级满意,现在任命老尤和小陶分别担任正副主任,在一些是是非非乃至生杀予夺的原则问题上做出重大决策。
新官上任三把火,县革委新上任的陶副主任再接再厉,他在高挂着“横扫一切牛鬼蛇神”、“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巨幅标语的操场上召开誓师大会,挥舞着拳头说:“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谁是我们的敌人,谁是我们的朋友,这个问题是革命的首要问题……对于那些顽固不化的黑帮和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就是要把他们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脚,对紧跟他们,又站在‘井派’一边的孝子贤孙,也要实行无产阶级专政……要以人划线,层层站队……”
这个火气很旺的年轻人滔滔不绝地讲了一大通,又与身边军管会的两个军人低语了几句,接着提高嗓门说:“无产阶级革命造反派大联合指挥部的革命战友们,谁反对毛主席的无产阶级革命路线,谁就是我们不共戴天的最大敌人!老鼠过街,人人喊打!全国‘文化大革命’开始了一个新高涨!目前暗藏在我们队伍里的内奸叛徒,吃里爬外的东西,阶级立场不坚定的还大有人在,对他们要坚决斗争,无情打击!对,可以打人,只要不把人打死就行。好人打坏人,坏人活该;坏人打好人,好人光荣;好人打好人,不过是误会!”
陶副主任的声音嘶哑起来,几乎是在嚎叫了。
瞬间,密集的人群哗地散开几条缝,有几个人被当场捆起来。第一个就是吴艳红的爸爸吴金灿。立即有人围过去质问他:
“你说!食堂养的鸡为哪样?单是咯咯咯空叫叫没有蛋?你还说母鸡唱蛋歌不一定下蛋,蛋都被你偷吃完了!”陶副主任亲自发难。
“连蛋壳都被他干了,他走到哪点吃到哪点,偷到哪点……”
“这回叫他鸡都吆不得,瞧他咯还敢偷鸡蛋!”
“你鬼咪日眼呢,一到会议期间你就像苍蝇一样在厨房里头转!东整点西整点你就干饱了……猪下水也让你拿回家了,连尿泡都不放过……”
“开钱了,我开过钱了呢……”
“开过钱?”有人将尾音高高地扬上去:“食堂的猪让你养死二十几头,你家天天炒菜还放一钱油,赶快交代是去哪点偷来呢……”
“不是我,是……是麦主任……”
那些日子,麦青青和几个朋友悄悄地分散躲在操场边上的柏树丛后面,注意局势的发展,准备一有情况就回家去叫妈妈,直到爸爸平安无事地回来。
深夜,麦青青常被撕心裂肺的哭喊声惊醒。
“又有人挨打了……”老麦叹着气说。
李胜利私下跟麦青青说,这都是搞“农村包围城市”搞的,过一会儿,又说这是“红色恐怖”。
麦青青却不明白,那些被打击的人为何不发扬小米加步枪的光荣传统上山打游击去?那样的话也许不会这样惨。
在那些混乱又血腥的日子里,甚至很多原本亲密温暖的夫妻、父子、兄弟或亲友之间也分成了对立派,为了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而互相揭发批判斗争,再把心放在怜悯同情、鄙视冷漠交织的痛苦里煎熬挣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