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空气湿热起来,一道闪电在山峰与天际相接的地方刺眼地闪着蓝色弧光,操场边上的树叶拼命地摇头晃脑,沙沙地喘息着,然后突然静默地等待了一会儿,接着就下起小雨来。
老麦第一次见到县一中的小王老师,就和雨有缘。
那天,刚参加完剿匪、负伤痊愈的老麦到学校出席英模报告会,会刚开完,外面就下起雨来。老麦刚出校门,就听到身后有个女孩在喊:
“等等!大英雄……”声音急促,断断续续。
老麦回头一看,原来是刚才带学生上台和他握手的王老师,当时老麦还把她看成学生,闹了个大笑话。
“给你,淋湿了……”小王将手里的一把伞递给老麦,转身走了。
这时,老麦凭自己有限的经验相信,他在这个热情大方的姑娘嘴角眼梢看到了一种浅浅的笑意,这笑容里绝不仅仅是关心,还有别的内容……
接下来的事顺理成章,老麦找小王归还雨伞,下次又应邀在小王那里解答了几个她很感兴趣的问题,这些问题都和老麦作战立功有关。老麦走前从小王那里借了几本初高中课本,从此拜小王做了文化教员。
英雄与美人很快相恋并结了婚。
次年,老麦从省委党校学习回来,小王给他生了个白胖闺女,老麦别提有多高兴,下了班洗完尿布就抱着孩子转悠。住隔壁的老尤常抱着自己的女儿过来逗老麦的孩子玩:
“你的丫头真漂亮!看我的姑娘,像我……真难看……”尤建军嘿嘿地笑。
但是,好景不长。
反右整风期间,老麦和妻子王予倩响应组织大鸣大放的号召,与同志领导诚恳交心,交代自己家庭、生活中所有的过失与错误,真诚地向党坦白,痛骂控诉万恶的旧社会残余下来的污泥浊水,深刻地触及灵魂,对单位的工作提出中肯意见,结果分别受到群众的揭批斗,加上组织上还查出王予倩的祖父解放前就到外国去了,有严重的海外关系。小王坦诚地说明自己的家境早在解放前就已败落。但有人认为这是典型的外国破落地主。小王很快被打成“埋藏在教师队伍里的特务反党分子”、“漏网右派分子”,被遣送到离县城很远的一个农场去劳动改造。那时,她和老麦的孩子还没断奶。
小王刚被关在学校隔离审查时,保姆还偷偷地带孩子去找妈妈吃奶,后来保姆就不敢去了。孩子见不到妈妈,晚上常哭闹到深夜,白天也哭,后来就生起病来,老麦煮了几次中药喂孩子,却不见好转,只好请示顾书记、严县长,能否带孩子去看老婆。经批准后,一家三口才见了面。
“副校长找我谈话,叫我不要抵触,好好服从群众批判教育,去农场劳教半年就可以回来……我先带孩子去吧,等改造好了我们就回来……”小王说。
老麦也没了主意,他带不了吃奶的孩子。
“也许时间不会长的,你好好跟组织上说清楚事……”
“只好先这样……”
王予倩获准带着孩子去农场接受监督劳动教养。
老麦不知道小王被押送到农场前搂着孩子流了多少泪,但他在办公室的窗户里看到,临行前,一队持枪的军人把自己的妻子和几十个即将下放劳教的右派分子看守着,听县人委大喇叭里的播音:
“……资产阶级右派从各方面进攻共产党,进攻工人阶级,进攻人民民主专政,要偷梁换柱,夺取工人阶级的领导权,想挖掉几万万劳动人民多少年来流血流汗所建造起来的社会主义大厦的基础,这是我们绝对不许可的,我们一定要打退右派分子的进攻……”
老麦悄悄跑出办公室,来到大操场附近的树丛后面,他只能用这种方式和妻子和闺女告别。他从远处偷偷看到,孩子眼尖,从妈妈背上朝他拧过身子,伸出胖胖的小手掌不停地转着,笑嘻嘻地喊着:“爸爸!”
那一阵,老麦只觉得心里和肠胃里有几股发涩发苦的汁水在往外涌,差点没撑住。
与王予倩一同押送农场的还有老麦的战友、运输总站的老詹和小王学校新来的大学生小陆。老詹因有感于贫困山区交通闭塞,民生疾苦,给政府递交了二十八条工作建议,因此被划成右派。
小陆本来没问题,只因学校整风运动领导小组被上级批评深挖右派力度不够,差一个名额。领导小组找来几个学生给新老师的教学提意见,一个非常崇拜陆老师的学生一看那么多的领导就紧张起来:
“……陆老师……痛恨美帝国主义,他跟我们说越南人民必败……不是,是美帝国主义必胜……不是……”
领导小组认真整理了小陆的材料上报,根据学生这句错话,再加上从他的宿舍里搜出了英文写的读书笔记和日记,还有一些他利用假期下乡收集的壮族山歌,其中有这样几首:
哥:小小蜜蜂翅膀薄,飞到妹方不敢落;
脚踏枝丫站不稳,话到嘴边不敢说。
妹:十七十八正风流,正着风流无对头;
那个认得风流路,树木倒栽水倒流。
……
哥:上一坡来下一坡,脚脚踩着蜜蜂窝;
蜜蜂出来扇翅膀,我请小妹唱山歌。
妹:一路唱歌一路来,一路买花一路栽;
好花一年开一次,哪有一年四季开。
上级判定二十二岁的陆老师“崇洋媚外里通外国”,“不务正业兜售封资修黑货,生活作风不正派”,“破坏中越关系”,数罪并罚,给予最高行政处分:押送劳动教养。
开始那一个月,王予倩因为带着孩子,只被安排做些摘菜除草挖水沟翻农田等相对轻松的杂活,感觉还容易坚持,每天喂完孩子就背上她出工。有时孩子睡着了,她就把女儿放到身边田埂旁的树荫下睡觉,女儿醒了就坐起来冲着她笑:“妈……妈……”又使出浑身的劲儿拍着胖乎乎的小手牙牙地和妈妈讲话,王予倩放两块老麦来看她们时带给孩子的小圆饼干在孩子的手里,孩子就欢笑起来,掐着野花草茎自己游戏。
由于农场劳教人员经常只能吃蚕豆叶芭蕉秆当饭,老詹看小陆常饿得头晕眼花哭鼻子,就瞅空带他跑到离农场七华里远的集镇买荞酥给他吃,还带回几个给王予倩和孩子。
每天完成了劳动任务,老詹和小陆就争着抱抱小姑娘逗她乐。
“丫头叫我,”老詹得意地朝小姑娘晃着点心。
“我……”小姑娘朝点心伸出手去。
“叫叔叔,”小陆把孩子抱过去。
“啾……”小姑娘没发清声音,已把点心抓过去了。
“乖乖,给妈妈吃点儿,”王予倩也逗女儿。
小姑娘想了想,用大拇指和食指掰下米粒大小一丁点儿放在妈妈嘴里。
“哈哈哈,一个小气鬼!”
后来的情形就不太乐观了。小陆被派到果木队,每天要挑二十五挑粪水才能吃上饭。老詹去了蔬菜队,每天栽辣椒秧子把手都栽得红肿破皮,还要唱革命歌曲,喊革命口号,活儿挺重的,他们没有机会再照顾王予倩和孩子。王予倩干的活也越来越重,吃得越来越糟,孩子的小脸眼见得一天天黄瘦下去了。
王予倩睡的是工棚的大通铺,夜里孩子哭闹遭室友抱怨,只好自己申请去养鱼队,晚上能够独自睡在鱼塘边的茅棚里不影响别人。白天放水垒土埂的活计已经累得筋疲力尽,但是只要晚上有月亮,王予倩和工友们还会被叫起来搞会战。上级要求劳教人员人均积肥过五万斤,水稻果园亩产要上万斤,劳改农场也要放气球放卫星,超英赶美。王予倩的孩子经常睡得热乎乎的就被妈妈用背带背到背上出工去,老詹和小陆只能悄悄叮嘱背着孩子挑担的王老师要多加小心。
王予倩过度劳累,缺乏营养,加上为孩子和丈夫担心,忧心害怕,没多久奶水就干涸了。
也许是因为断奶期营养跟不上,或者是夜里和妈妈出工受了风寒,有一天,王予倩感到背上的女儿突然使劲夹紧双腿挣扎,王予倩解下孩子,吓了一跳,孩子身上滚烫,哭得声嘶力竭,到后头眼睛朝上一翻就叫不答应了,两边嘴角吐出白沫来,王予倩抱着孩子只会哭。
“啊呀,孩子病得不轻,你赶紧把她送回去……”老詹一看小姑娘的样子也着急起来,叫来管教干部小宋,她原来是老麦办公室的一个科员,小宋让医务人员给孩子看了病,开了退烧药,悄悄托人给老麦带了信。
老麦没有来,是老祁的一个部下小山来了,他带来老麦的一封信,信里老麦这样写道:
予倩、闺女我亲爱的宝贝:
已经快一个月没有你们的消息了,很想念你们。闺女已经走得稳了吧?不吃手了吗?上次带给闺女的鸡蛋和饼干已经吃完了吧?闺女每天醒来还笑吗,叫爸爸吗?你们那里有条件给她洗澡吗?闺女已经会听妈妈讲爸爸带去的那本小书里的故事,会念儿歌了吧……
这些我都看不见,只能在心里、在梦里想你们。
予倩,你上次写给我的信中说常带着孩子冒着风雨在水塘边劳动,让你和孩子受这样的折磨,我很难受,看来这场整风运动并不像我们原来想的那么简单。一定要注意不能让孩子自己跑着玩,可能会有危险,一定记住了!
组织上找我谈了几次话,指出我与右派划不清界线,我写了几次检查都没通过,县委组织部的老刘跟我说,要是再不能正确认识你的问题,恐怕我也逃不脱去劳教,这倒简单了,我要求到你们那里去好了,和你们在一起,比什么都好!但我又担心,万一我们都回不来,闺女就要跟着我们在下面受苦,以后的教育成长都会成问题,所以我还是再扛一段时间再说,总能找到办法。
予倩,这些日子我看不到你和孩子,只能每天睡觉起床时看看你们的照片,心里的滋味没法说。
予倩,我这段时间也暂不能来看你们,怕被人知道了又生出麻烦,但再过一些天,如果组织上还是信不过的话,我就干脆到你们这儿来,和你们团聚。
等我的消息。
云峰
1958年9月26日
小山吞吞吐吐地告诉王老师,老麦已停止主持办公室工作,暂时离开工作岗位,在反省一些问题。小王明白:自己到底还是把老麦连累了。
王予倩忧心如焚,孩子病成这样,再在这里待下去,后果不堪设想,看来自己的事一时半会儿也搞不清楚,最可怕的是老麦万一要是也被下放了,一家人就得在这样的环境里永远受苦……
王予倩不敢再想下去,她从自己刚被处分那天起,就知道仕途前程对于历经枪林弹雨的老麦来说意味着什么,绝不像他信里说的那么轻松简单……
“小山,你等我一下!”
王予倩走到一处没人的树丛里,咬咬牙给老麦写了个简要字条:
老麦:
我对不起你和孩子,孩子病得不轻,得赶快送医院治疗。别再来看我,前途和孩子要紧!
予倩
1958年9月28日
王予倩先把字条交给小山:“小山,请一定替我把这个字条交给老麦。”
王予倩把熟睡的女儿放下来,亲了亲孩子的小脸,取下了孩子手腕上那个细细的银质小手镯装进自己衣兜里,然后将孩子连同背带抱给了小山:
“替我把孩子带给老麦,我不能带她了……”
小山抱回孩子来,老麦发现女儿裤子的松紧带下面还掖着妻子草草写的一张离婚协议,王予倩以有利孩子的成长为由提出离婚。老麦带来的信和小山说的话,促使她下了决心。
被停职审查的老麦万般无奈,激烈的思想斗争后,只好把孩子送到保姆家寄养,跟王予倩办理了离婚手续。
一周后,王予倩被定为右派里的重犯,要押解到更远的劳改农场去。
可怜王予倩,耳边响着孩子的哭声,一步一回头,泪流满面地走了。
同行的老詹叹口气,悄悄对小王说:“……走吧,孩子回去了好……”
一年以后,老麦娶了林梦霞。
关于同情右派老婆的问题,妻子被隔离后,老麦迫于压力,最后在自己的整风反省书里向组织坦白道:
“这次整风运动中,党对我的关怀无微不至,把我从资产阶级的泥潭里拉出来,使我认识到应该老实交代自己的反党罪恶,再抵抗就是死路一条……
“对于自己的右派老婆,开始为了孩子,希望将她处理得轻一点,因为孩子是祖国的后代。我曾经错误地认为‘她’向党进攻是发言积极,现在想想真是很危险的事!我带孩子去看过她一次,没有一刀两断的决心,曾在离婚书上多次下不了笔,还与右派勾勾搭搭,贪图享受,工作上有暮气,担心组织不相信自己,对右派的斗争临阵逃脱,向敌人缴械投降,成了叛徒……”
现在老麦想了想,又在面前这份四清时写的检查里加上几句更有力的话:
“对这个右派分子,大家痛恨,我也痛恨万分,不与她划清界限,一害自己,二害国家……如果没有党,我不过是个放牛的孩子,我一定要与敌人斗争到底,坚定不移地回到毛主席的革命路线上来,永不叛党!”
“老麦,这么晚了……”林梦霞睡眼蒙眬地唤老麦。
老麦像是从噩梦中惊醒一样,模模糊糊地随口答应着,又找出了那份“四清”结束后组织上给他的文件。文件明确指出:“麦云峰同志所犯的错误是严重的,但在这次‘四清’运动中,其错误被揭发批判及领导的启发教育后,做了较深刻的检查认识,有悔改表现……决定免予处分……”
老麦的心放下来了,看来组织上是理解宽容他的,并未纠缠别的事就原谅了他。
老麦当下决定,将这份检查交给老尤。凭他多年在部队担任政治指导员的嗅觉,他认为组织上早有定论的事,谁也不能把他怎么样,再说,他知道尤建军和军管会老桑的关系不错,相信他会同情老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