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青青没听清妈妈走以前说了什么。
这一会儿工夫发生的事,让她恐惧得头都发木了,心里像有一只毒虫在咬她,同时还以一种顽强的冲劲往外蹦。她不敢往下想,不敢讲出来,也不敢哭,只是把头深深地埋在臂弯里。她隐隐约约感到这场混乱和自己有点关系,又有很多讲不清的为什么。
墙上那只爸爸去年上北京开会买回来的大钟滴答滴答清脆地不知疲倦地响着,一往直前地走着,这声音也让她怕,她想拽住时间,那样爸爸就可以回来,她就可以弥补自己的过失。这些昏乱的思想让她头痛疲倦,沉沉地睡去。
晚霞在天边燃成了一片深红色的海洋,边沿上镶着小金蛇一样闪光的细边,金红色的光辉透过树林的枝叶洒进来,将树木花草和人都染成了很美的彩色。麦青青和几个伙伴正在城外的一片树林里忙着拴紧装满松球的口袋。
丽丽慌慌张张地跑来告诉麦青青,她妈妈病了,麦叔叔让她赶快回去,家里等着松球生火做饭呢。麦青青正惊异于丽丽圆圆的小脸上怎么起了一片红色的小水泡,天色一下就暗下来,林子里黑得看不清手指。
一阵沙沙的脚步响过,树林里只剩了她一个人。四周很静,布谷鸟在暗沉沉的树丛后边疲倦地鸣叫了几声就不再吭气了。月光照进树林,麦青青赶快挑着担子起身,她知道出了林子再过一条小河就进城了,但她却走不快,后面有人跟上来,是个穿红花衣服的女子,麦青青觉得面熟,有点像欧如叶。
“阿麦,我给你担吧,我和夏清散步晚了,他有事先走了。”
麦青青还是觉得走不快,欧如叶已经走到前边去了。四周的黑暗重新又像山一样朝她压下来。又有一个女子迎过来,已经不是欧如叶,她告诉阿麦:“小木匠在前边呢!”然后不由分说地搂住她往回走,原来是新媳妇!
“我们打一下秋千就到家了,”新媳妇说,浑身散出热气,蒸得阿麦发晕。秋千甩起来,低一阵高一阵的,秋千升高时,阿麦看见下面有几个男人在跑,好像在找什么人,面孔模模糊糊看不清是谁,秋千落地时才看清有一个是尤叔叔,另一个是爸爸。她大声叫着爸爸,醒了过来。妈妈正在给她量体温,爸爸正给她擦汗。
“丫头,爸爸没事,”老麦冲她笑笑。麦青青哭起来。
“你就是发烧了,一会儿就没事了。”停了一下,爸爸小声说,“你的书给你放着呢,病好了就给你。”
老麦又和老季等几名被新挖出来的“五·一六”分子一起被揪斗了几次,由头是“为右派老婆翻案”等罪名。
有一天他收拾东西要到五七干校封闭学习,同去的还有老李、老季、老樊还有其他几个没被揪斗游过街的干部,由尤建军和豆豆的妈妈带队。
麦青青跟着爸爸走了一段路,看见丽丽和季东风的妈妈头上被人用理发剪推掉了几块头发,露出的头皮有的地方发青有的地方泛白。她们正在走廊上忙着做早点。
麦青青拉了一下爸爸的手,发现有几处青紫的伤痕,脖子后面有一道深深的槽印,周边红肿隆起,她正要问爸爸,被豆豆妈妈严厉的眼神盯了一眼,只好退回去。
豆豆的家就住在菜地旁的房子里,她只有八个月,小嘴红红的,眼睛很黑,像一个玩具娃娃,麦青青喜欢她,常向她妈妈提出让她背一背,她很喜欢那种有一个温暖的孩子卧在背上的感觉。当然,更重要的是麦青青发现她家床下有几捆彩色的大书!
这个发现让麦青青激动不已。有一次放下豆豆,麦青青不失时机地问豆豆的妈妈:“刘阿姨,床下面是什么书啊?可不可以借我看看?”
豆豆妈刘素云很爽快地把书拖出来,解开绳子随手抽了几本给麦青青。
那些书是《大众电影》和别的一些杂志,图片上有的年轻男女穿着打扮和自己身边的人很不一样,最让麦青青感到新鲜的两幅图片是一部叫做《静静的顿河》的电影里的主角,一个是卷发,高鼻梁大眼睛,皮肤黝黑,歪戴大檐帽,骑在马上的年轻男人,另一个是黑眉毛深眼窝的漂亮女人,叫个什么葛利高里·阿克西妮娅的怪名字。不仅那里边的故事在广场电影里看不到,那里边的人也和自己、和身边的人长得不一样,就像那天晚上抱回来的《普希金文集》一样,让麦青青感到在她面前开启了一扇来自异域的神奇窗口。
每次放下豆豆,麦青青都会从豆豆妈妈那里借到几本《大众电影》。
在麦青青眼里,豆豆妈妈是很温柔的母亲。可她为什么要恨爸爸?是不喜欢自己背豆豆,还是不喜欢自己向她借书?还是那些书也是毒草?可是……
麦青青正犯糊涂,季东风给他爸提东西回来,瓮声瓮气地说:“他们去说清楚问题就没事……”
麦青青听季东风说过,他最近经常帮着爸爸抄写检查,还不敢用复写纸,要一份又一份地用钢笔认真誊写,否则爸爸又会被指责态度不端正。不知抄了多少份,他认为爸爸已经说清了问题。
但麦青青觉得他仍然没自信。有一个情况让她和几个朋友很纳闷,去农场的“五七”战士截然分成两个部分:排在前边的是豆豆的妈妈和尤丽佳的爸爸那些戴着大红花敲锣打鼓的人,排在后面的是游过街的人,他们都自己背着行李。
几个孩子目送着去“五七”干校的大人们走远了,都有些闷闷不乐,低头踢着脚下的石子。麦青青一想起尤丽佳的爸爸、豆豆妈妈和那些戴大红花的人心里就悬起来。
这时,有人在他们旁边咯咯笑起来,还比画着维吾尔族的舞蹈动作唱歌:“毛主席的战士最听党的话,哪里需要到哪里去,哪里艰苦哪安家。祖国要我守边卡,扛起枪杆我就走,打起背包就出发……哎……”
是欧老师!最近她总是独自在院里走来走去,谁也不招呼,眼睛看着地下,急速地小声说一说,又笑一笑,再唱一唱。麦青青听妈妈说,她家的人都和她“划清了界限”。老麦、老李吩咐过几个孩子,要跟住她,别让她出大门。
李胜利的小弟赖毛三打架在院里出了名的不行,力气小,打不过就坐在地上蹬着脚使劲哭,以期迅速招来救兵,但他灵巧跑得快,只要瞅空逃脱,那就谁也撵不上他。
今天看欧老师又往门外走,他也悄悄跟着走。
等麦青青他们从各自的烦闷里清醒一些时,都发现了欧老师今天的与众不同,她的两条辫子梳成了一条挂在胸前,左耳旁插了一朵粉色的小花,就像她在舞台上一样,红色小碎花的姊妹装上衣,黑裤子,红舞鞋。
“快去看看!”麦青青说。一群小孩呼啦啦跑过去。在门外没见到赖毛三和老师,正着急呢,赖毛三一头大汗从河那边的菜地跑回来,嘴张大了在喊着什么,一只手不停地抹眼睛。
“欧老师……从树……从树上跳,跳河里……”
“东风,你快去医院……叫人!小华你快去叫你爸和民警……”李胜利大喊,和赖毛三飞快地朝河边跑过去。等麦青青赶到河边,欧如叶已经被城关镇几个种菜的农民救起平放在河岸上,季东风叫来了尤丽佳的妈妈和另一个医生,他们给她做了人工呼吸,又听了一下心脏,把她挪到担架上抬走了。
欧如叶没有活过来。谁也不知道她急速奔向河堤时心里都想了些什么,是看见夏清当了“五七”战士,胸前戴着大红花握着她的手告别,还是看到母亲的眼泪,或者是看到弟妹们偷偷来给她送衣服食物时对她说:“姐,我们知道你和姐夫不是坏人,跟我们回家吧……”或者她正在和秦团长一起去北京,领文化部颁发给她和小金创作的优秀舞蹈的获奖证书……
总之,没有人知道。
欧如叶那个跳藏族锅庄领舞的男同事来找麦青青,摸摸她的头说:“这是欧老师留给你的。”他悄悄递给麦青青一本硬面笔记本,红色封面上方印着列宁的头像和身穿绿军装的毛主席半身彩色像,下方一排白色仿宋字:“当代列宁——毛主席万岁”。麦青青翻开第一页,是欧如叶娟秀的钢笔字:“好好学习,天天向上,与麦青青共勉”。
麦青青很长时间都忘不了欧如叶一身盛装湿淋淋地躺在担架上的样子。有一点很确定,她的脸上是安详平静的甚至有一点笑容的。这是麦青青身边第一个逝去的亲近的人。她说不出心中的感觉,只是觉得心里有了更多的伤心和不安。
爸爸回来过,到医院去看病。他依然对女儿笑,白白的牙齿很有生气的发亮。
只有麦青青和妈妈知道身体强壮的爸爸为什么生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