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很晚了,大侦探福尔摩斯的助手华生医生来找他,告诉他最近有一个大庄园主家的十几个人一个个前后都神秘地死了,你们猜都是怎么死的……”
晚上睡觉前,麦青青在宿舍里给同学讲福尔摩斯探案的故事,特别爱绘声绘色地讲《巴斯克维尔的猎犬》中的惊悚细节。
“快讲!”女孩们都围过来。
“那个财主家附近有一片沼泽地……你们猜怎样?一到晚上,沼泽地上风呜呜地响,起着漩涡的奇怪雾气遮住行人的眼睛。有一天晚上,一个从那里路过的人看见……唛唛三三(天哪)!”麦青青突然停住,做出害怕的样子蒙上被子。
“弟兄们上!挖地三尺也要把她拖出来讲!”孟小秋一喳喳,几个女孩冲上来掀她的被子。
“老总饶命饶命,讲还不行啊……那个人啊,看见一个黑乎乎的巨大怪物朝他冲过来……”麦青青两手比出无限大的样子。
“怪物两眼喷着火,舌头亮晶晶的,这么长……”
孟小秋已经倒退着坐到床上伸手拉被子了。
“大侦探呢,华生医生在哪里,他有枪啊!”冯雨潇搂住小胖和龚海月,已经带了哭腔。
“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麦青青想了想,一会儿又从被子里伸出脑袋坐起来说:“还有更吓人的故事呢……漆黑的夜晚,一匹马驮着一个人……在南美洲湿热的荒野上游荡,走近一看,你们猜怎样?原来那个人……那个人他没有头!”
“哎,你们咯还记得牛角巷口的三步两座桥吗?”平时不大爱讲话的大雁这时从被子里探出头来,压低嗓音说:“我和弟弟有一天晚上从舅家回来,你们猜咋个?我们听到桥上有一个女鬼坐在桥头呜呜地哭呢……”
“求求你们别讲了!”不知是谁央求道。
“我和弟弟走近一看,天!那女鬼正用手巾擦脸呢。弟弟大着胆子伸过头去看,你们猜咋个?弟……弟弟说姐,咱们快走!这鬼根本就没有脸!”
大雁一边声音抖动地转述弟弟的话,一边躲到被子里,还将被子使劲往身下掖紧。
所有听故事的女孩这时都用被子蒙住了头。小胖因为想让自己的腰变得细一点,常用布条裹住腰身睡觉,加上捂着被子,浑身大汗淋漓。孟小秋尿急起来,半天不敢出门,一定要绑住小胖做死党,小胖正憋得没办法,只好和小孟蹑手蹑脚地出门去,没多会儿就鬼喊狼叫地窜回来,硬说是看见了可怕的东西。反正已睡不着觉了,为了缓解紧张情绪,孟小秋讲了一个小时候和姐姐在山西姥姥家听来的故事:
“从前有个小孩喜欢打屁……”
“嘿嘿……”果然有人笑了。
“有一天姥姥要带他去走亲戚,嘱咐他在亲戚面前不能打屁,可是他说憋不住。姥姥想了想,给她塞了一个一打屁就会响的哨子,结果还没见到客人,哨子就开始响起来,嘘嘘嘘……”
于是所有的女孩又从被子里钻出来嘻嘻哈哈闹做一团。这时天已经麻麻亮了,季东风在外面开始吹哨子。
“哈哈,屁塞子响了!”冯雨潇笑得两手按着肚子。
“你才有屁塞子呢……”小胖冬冬小声反击,她喜欢季队长,是公开的秘密。
早上出操练功,大家都在没精打采地打哈欠,气得周学东、刘塞鸿嘀咕半天,于是晚上排练完又开会,强调完纪律又强调安全,还把牟老师请来大讲青春期约法三章。
那段时间,很多班级里都有女孩在课间凑在一起听故事,“一双绣花鞋”、“无头骑士”、“福尔摩斯探案”等等,讲故事的人除了麦子,还有孟小秋、大雁和大雨跑到别的班去讲。她们都声称是自己亲自看了书,于是就有听不明白,听不过瘾的人提出把书借来抄,还有在一旁偷听的男生加入进来,通常是几个人合作:把一本书拆成几份,一个从头抄,一个抄中间,另一个抄后面部分,这样抄得很快。
《一双绣花鞋》、《梅花档案》这些书本来就是麦子借来的手抄本,字迹潦草,有的是本子,有的是信笺纸,边角都磨得又卷又茸,正因如此,那些隐匿闪烁在字里行间的诡异和神秘就更加撩人,李胜利、季东风、何小钱和隔壁的几个女生一干人时常抄写到深夜。窗外有点儿风吹草动树影乱摇或者打雷闪电,抄书的人眼前就会跳出书里阴森险恶的情景,不由得起了一阵鸡皮疙瘩。他们缩到被子里躲一躲,等缓过神儿来再跳出来抄,这样,一本书三四天时间就可以搞定。
很快,这些讲故事听故事的捣蛋女孩就受到了惩罚。
有一天晚上排练得很晚,麦青青和孟小秋她们手牵手互相壮胆去井台提水,孟小秋刚直起腰,突然看到一个白影子跌跌撞撞正朝她们扑过来,只看到脚在走,全身都是很模糊的一团。这怪物边走边尖着嗓子笑,还发出一些别的古怪声音……
孟小秋发出一声毛骨悚然的惊叫,几个女孩吓得扔掉水桶脸盆四散逃命……
石楚天吴俊几位老师找来几个男生,把女孩一个个找回来,连续两个夜晚在寝室和井台旁蹲守设伏,终于没能逮到恶魔,倒是何小钱早早地靠在季东风和石老师身上睡着了,打呼噜的声音比“恶魔”的笑声还响……
后来几个女孩想,是不是那些惊悚故事讲多了听多了,大家都出幻觉了?
没想到才过几天,孟小秋又战战兢兢地跟麦子说出了更吓人的一桩事来。
校团支书记是一个高年级的男生,外号叫老黑,他是同学中年龄最大的农村学生,皮肤黑黑的,但比起大多数老实淳厚的农村学生来,他要机灵很多,组织能力也强。他跟姚家辉家是一个公社的,住在更远一些的席草寨,家里是纯正的贫下中农。
老黑一上任,刘塞鸿老师就给了他一个艰巨的任务:分别找各班的入团积极分子谈心。老黑认为校宣传队的学生多数是城里的青少年,娇骄二气很重,是一个很难攻克的堡垒,特别是缺乏斗争性的麦青青和爱吵架影响团结的孟小秋何小钱,应该尽快找他们谈一谈。
一天晚上排练结束后,老黑来约麦子等想入团的同学去学校的花园里散步谈心,想给他们讲讲团章,希望他们能按团员的标准严格要求自己,起到模范带头作用,并尽快交入团申请书。孟小秋洗完脸回来,听小胖说何小钱叫她到后操场去,赶紧找出早已写好的入团申请书追了出去。
那天晚上天气有些闷热,一丝儿风都没有,天色好像也格外的黑,月亮和星星不知躲到哪里去了。
后操场上已经空无一人,看着那些高大的桉树错杂斑驳的影子,听着踩在焦炭渣子铺的跑道上发出的嘎吱声,孟小秋心里阵阵发紧,眼前不由得就冒出了麦子讲的那些故事,想起《一双绣花鞋》里那个漆黑的夜晚,老更夫在一间闹鬼的空房子里看见穿衣柜前摇曳不定的烛光,还有柜子下面露出的一双穿着绣花鞋的女人脚,心里害怕起来……
“麦子!何小钱!”
孟小秋壮着胆喊了两声,没听见答应,心想他们肯定出了小门到外面去了。
“哼,老黑也许借谈心的名义找麦子她们逛悠呢!”
孟小秋这样想着给自己鼓劲,加快了脚步,想赶快找到老黑他们。
可是她刚穿过围墙的小门,在田埂上拐过一个弯,孟小秋忽然被眼前的一种景象惊呆了,双脚像被钉子钉住似的不能挪动:她隐隐约约看到前方的地里飘忽不定地游动着一丝丝、一团团发光的东西,孟小秋揉揉眼睛,定睛再看,这一看不打紧,浑身的骨头都吓酥了:原来从前方直到自己跟前,竟是一溜儿大大小小的坟墓!大墓前灰白的石碑轮廓很清楚,而那些蓝幽幽、冷阴阴、若明若暗、若隐若现的东西竟是一圈圈飘荡的火焰!
“鬼火!”
那一瞬间,孟小秋的脑子跟电线短路完全一样,“鬼火”二字闪过之后,随即一片空白。后来,孟小秋已经记不清楚当时自己是怎么回来的,是那种腿里像灌了铅又掉进了棉花堆想跑跑不快想站站不起来的感觉……
从那天起,孟小秋噩梦连连,很多可怕的感觉交替出现,还梦见坟墓里的人缠着她给她托梦,让她终日惊恐不安,每天晚上不是和麦子挤着睡就是和冯雨潇挤,还冒冷汗,她真的被吓坏了。
孟小秋起先不敢说,说出来肯定没人信,人们只会说她脑子有毛病,或者说她散布封建迷信反动谣言,可孟小秋自己知道没看花眼,那天晚上真的是见到了鬼……不,是鬼火!
可是怎么才能让别人相信呢,要是不说出来,憋在心里,不定哪天自己会被吓死呢!
这样想着,一天晚上,孟小秋终于鼓起勇气,悄悄跟麦青青讲了这件事情的前前后后。
“哪里有什么鬼火啊!这是磷火!《十万个为什么》里讲过,这是化学现象,人和动物死后,身体里的磷可能变成磷化氢冒出土地,它在空气中会自己燃起火,其实田野里的磷火不管白天还是黑夜都有,只不过白天光线强,你看不见。”
“对了,我也想起来了……那天晚上光顾了找你们,想去交入团申请书,简直把我吓死了,哪里还知道这么多的为什么……”
说归说,可孟小秋一想起那天晚上的经历,仍然心有余悸。
麦子没想到先前那些同伴们越怕听越想听的故事会闹出这样的结果,此后,麦子就改讲牛虻和琼玛的爱情故事,讲苏联英雄《卓娅和苏拉的故事》,讲《青年近卫军》,讲《真正的人》里那个在卫国战争中跳伞时压碎了双脚,在森林里的雪地上爬行了十八个昼夜的空军英雄的故事,讲到动情处,麦青青和几个女孩就一起掉眼泪……
“算了,都别伤心了……”这时冯雨潇就教她们唱一首苏联歌曲。
“小声点,人家会揭发我们唱黄色歌曲!”冯雨潇显得很有经验。
……小河静静流,微微泛波浪,水面映着银色月光;一阵清风,一阵歌声,多么幽静的晚上。我的心上人坐在我身旁,默默看着我不做声;我想对你讲,但又难为情,多少话儿留在心上……
优美的曲调带着青春少女的幻想与甜蜜从窗户里飘洒出去,与间或弹响的夜的声音渗透,又像是女孩们熟睡中恬静的,带着花瓣芳香的呼吸,久久地在黎明前的晓风里沉醉着,无所顾忌地徜徉……
小胖知道孟小秋被鬼吓着是何小钱使的坏,她和大海偷偷一说,大海就忍不住约着小胖去报告了老黑。老黑把何小钱叫来狠狠批评了一顿。何小钱害怕自己入不了团,认真检讨了那天晚上只是随口开个玩笑,把孟小秋支到操场,万没想到会有那么严重的后果。他还主动承认了夜晚躲在井台附近拿白背心蒙着头吓唬女生的恶作剧,并坚决表示绝不再犯这样的错误。
“真的我不是故意的!那天晚上我……我家没钱买米了……我……排完节目后去……木材站扛木料……一大车木料只给两块钱。完了我悄悄回宿舍,一身的汗,想去井台洗洗,刚脱下衣服擦头上的汗,听见孟小秋她们来了……想开个玩笑,没想到她喊鬼来了……我……我又不敢说下木料的事……怕被批判……她们还不是经常吹灰找裂缝地乱说我!”
“算了算了,罢扯了!你赶快写个检讨,连入团志愿书一起交来……就是你啰里八嗦麻烦最多!”老黑吼起来。
随后,小胖和大海也积极地向团组织递交了入团申请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