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青青跟着豆豆妈妈刚走过一段坡地,看到了干校的房子,就觉得腿开始发软,脑子里“轰”地一下,心加速地狂跳起来。
南高原冬天的太阳仍然灼热地、刺眼地闪耀着,与一簇簇好像凝固不动的小朵白云一起燃烧,释放出巨大的能量,无声无息地将大地、将四周的蔗田、菜畦沟坎笼罩在无垠的静寂中。
很多人围在麦青青爸爸住的那间宿舍门口,有干校的人,有附近的农民,多数是到农场劳动的学生。干校中心区域是一块不大的空地,那里搭着临时的会议台。台前有几排条凳,空荡荡的没有人,台上一条“将整风运动进行到底”的横幅显得孤零零地飘动着,在阳光下发出刺眼的猩红。
“小青,跟我走。”豆豆妈妈拉住麦青青的手,耳语般说了一句,把她带进了一间办公室。妈妈失神地坐在里面,见小青进来,也不讲话,只是眼睛发直地看着她。
“你们母女先说说吧。”豆豆妈妈出去了,这是政工干部做思想工作常用的方法。
“青青……你爸爸……昨天晚上……死……死了,”妈妈这样说,眼睛并不看着女儿,像是刚刚长途跋涉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
爸爸他……死了!
麦青青睁大眼睛,屏住气息,努力在一片空白的记忆里搜寻着所有与父亲相关的信息,然而她发现是徒劳的,并没有任何内容向她显示关于死亡、关于爸爸的答案。一只金甲虫昏头昏脑地嗡嗡着闯进来,声音很响地、愚蠢沮丧地在房间里飞来飞去,徒劳地撞着墙壁,发出刺啦啦的噪音。麦青青尚未真正懂得的东西:痛苦悲伤不幸和死亡,难道它已经强烈地感受到了,想到这间屋子里寻找安宁与平静?但是妈妈的声音柔弱地响起来:
“你不要哭,不要去看爸爸,不要在他们面前哭……就是他们逼死了你爸爸,不要在他们面前哭。”妈妈的声音很小,但是语气很硬。
麦青青没有说话。一年多来,在与爸爸相关的许多问题上,已经有很多人对她说“不”,不能看望爸爸,不能同流合污,不能叫爸爸,不能跟在被揪斗游街、站着跪着被人扔烂菜叶、吐唾沫、拳头棍棒雨点般落在头上身上的爸爸后面跑,更不能哭喊,不能不能不能,统统都不能……她已经习惯了,尽管对一个十几岁的女孩来说,这些“不能”透着一种罕见的悲惨和残酷。
如果她知道以后还有更多更可怕更残酷的“不能”在等着她,也许今天她就撑不过去,但是,她不知道。
麦青青没有对妈妈的提醒做出反应。
老尤和豆豆妈妈走进来,在办公桌前坐下,神情比麦青青以前任何时候看到的都要严肃。
“老麦……唉,如果他不死,解放他的文件已经到了,这是我刚才收到的……”尤建军说道:“他一死,很多问题就无法说清,嗯,就是说,是人民内部矛盾已经转化为敌我矛盾,他的死,是自绝于人民,自绝于党,”他顿了顿,又补上一句:“就是说他的问题的性质发生了变化。这样吧,还是让刘同志给你们谈后事的安排吧,我还有事要去向地委汇报,有什么问题再说。”
“阶级斗争,路线斗争,敌我矛盾……”这些词语,在麦青青心里早已如烙铁的印痕一样鲜明深刻。老尤的话,麦青青也不觉得奇怪,仍木然地坐着。
豆豆妈妈说的话麦青青只听懂了一句:“由于……只能发给你们丧葬费两百元……”
接下来的事,麦青青完全是糊里糊涂。先是不知为什么变了天,下起了冬季罕见的大雨。她和妈妈坐上了一辆马车,冰凉的雨水拼命往她的衣领里灌,再顺着脊背往下流,和身上汩汩汹涌的经血不顾一切地混合在一起,再流到外边去,把马车上垫的稻草染成暗红。后来,好像看到牟老师、石楚天几位老师和季东风、李胜利几个耷拉着脑袋的同学冒雨站在路边。再下面是到了城外一个村子,闻见一股夹杂着猪粪鸡粪的刨花味,然后她发现自己脚旁放着一口黑色的棺木,接着又和这个黑匣子一起坐马车回到了干校。
麦青青浑浑噩噩地想,爸爸为何只拥有这么一点空间,要住在这么湿冷的地方……有人把衣着整齐的爸爸抬过来,她还没想明白爸爸怎么像睡着了一样……甚至没有人跟麦青青和妈妈说是否和亲人告个别,爸爸就被放进棺木,盖上了沉沉的盖子,钉进长长的钉子,再放进靠公路边斜坡上随便找个地方挖的坑里。
很快,这里垒起了一个尖尖的小土堆。
中国人民解放军二野四兵团警卫团三营八连政治指导员,云水县人委办公室主任麦云峰就这样平静地走了,走得和他在战场上倒下的战友一样从容。与他多数战友不同的是,这一次,他没给妻女留下光荣,而是一些别的不可预知的东西。
他的墓没有碑铭,只有一抔红土,几汪绿草。
林梦霞见小肖默不作声地和她们站在坟前没走,就问他为何把老麦埋在公路边的荒地上,不埋在干校的地里?
“这里是放牛马牲口的地方……”林梦霞对小肖说。
小肖眼睛看着别的地方说:
“……有领导说老麦早就不是五七战士了,又是自杀……反正我也不清楚……领导说,搞在这里,是为了教育大伙……”
林梦霞觉得眼前一阵黑云飘过,心脏异样地狂跳:“人都死了还要示众,太过分了……”
小肖交给林梦霞一张是老麦笔迹的纸条,说是他在老麦枕头底下发现的。
那张纸条上只写着这么一行字:“北京36路西郊万寿路总后大院军需部杜胜凯”,有些语焉不详,字迹潦草而无力。
林梦霞知道,杜胜凯是麦云峰的老首长,在北京。老麦想说什么呢?是想找老上级,还是想给自己和女儿交代什么事,又没来得及说清楚?
麦青青在和妈妈坐那辆马车回家的路上,脑子里一直浮现着小时候和爸爸游戏时的对话:
“爸爸,炮弹落下来的时候你藏在哪儿?”
“藏在另一个弹坑里睡一觉,班长就吹哨子吃饭了。”
“你是懒汉!”麦青青朝爸爸扑过去,吊着爸爸的一只胳膊,双脚朝上一缩,爸爸就举起闺女转大圈儿,然后再把闺女抱到脖子上骑着。麦青青高兴极了,在上面又笑又挠。
“嘿嘿嘿……砰……砰……”爸爸伸出右手,做出举着驳壳枪的样子威风地到处瞄准,还用指头扣动扳机。麦青青和妈妈大声地笑。
但是,现在,没有爸爸的声音,只有风和雨沙沙沙哗哗哗地絮语着,它们轻轻咬住麦青青的耳朵低低地诉说叹息:我们都知道……我们都不知道……
但是今天麦青青知道,从现在起,无论在家里家外,她都不能再叫爸爸了……泪水、汗水、泥水混合着汹涌地从麦青青的五脏六腑发出来,淹没了往昔的记忆,只有一种最逼真最现实的痛留给这个小女孩和她的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