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麦的妻子林梦霞收到了组织“关于开除麦云峰党籍的决定”。文件最后将老麦的死定性为“反党畏罪自杀”,并开除党籍。
由于老麦的死是有罪的,干校和家中所有文字手迹全部被抄走,麦云峰没有给妻子女儿留下只言片语。
一天晚上,几个造反派又到家里清剿了一遍老麦的遗物,这回实在没什么东西再让他们感兴趣,就悻悻地把老麦所有的立功证书、奖章等所有的小本本收走了。
这一次,麦青青没有和他们理论,只是怔怔地看着他们抱着爸爸的宝贝走了。
几个年轻人走后,林梦霞把被翻得满地散落的照片纸片收拾起来,她看到老麦在“文革”运动开始前填写的一份干部简历表的底稿,在“参加革命前后履历”这一栏的“某年某月至某年某月”“在何地区何部门”“任何职”表格中,老麦是这样填的:
二九年一月至三○年一月在家乡上小学
三○年一月至三八年二月在山东省历城县塔窝村种地放牛
三八年三月至三九年一月在山东省济南市织席厂做学徒
三九年二月至四四年二月在山东省济南市做泥水匠
四四年二月至十二月在山东省济南市卖报纸
四五年一月至十二月在本村当民兵,以做小生意为掩护给政府送信
四六年一月至五月本区土改工作队工作员
四六年五月至十二月本区武工队队员
四七年一月至八月本县独立团副班长
四七年八月至十二月本县独立团班长
四八年一月至十二月泰山军分区警备十一团三营十一连文书
四九年一月至十月二野四兵团警卫团三营八连文书
四九年十月至五○年三月十五军警卫团三营八连文书
五○年四月至五一年二月十五军警卫团三营八连文化干事
五一年三月至五二年十二月边防公安甲团三营九连副政治指导员
五三年一月至三月边防公安七十四团机枪连政治指导员
五三年四月至十二月新兵团三连政治指导员
五四年一月至十一月军分区招待所政治指导员
五四年十一月至五六年九月云水县人委民政科科长
五六年十月至五八年十二月云水县人委会秘书
(五六年四月至五七年七月在省委党校学习学员)
五九年一月至六一年九月云水地委农水局工作员
六一年十月至六二年三月云水县人委会工作员
六二年四月至云水县人委会办公室主任
林梦霞泪如雨下,叹着气,把处理文件和这份简历装进一个文件袋,又把女儿和一家人不同阶段的所有照片一起放进袋里,心想,这就是老麦留给女儿的所有财产,等她长大懂事了,一定要让她明白她的父亲是个怎样的人……
凭着自己对老麦的了解,林梦霞认为老麦决不会轻生,他的死,一定另有原因……他受到那么多的冤屈,又伤得那样重,陶副主任又那样逼他……不,他肯定不是畏罪自杀!孩子已经失去了父亲,再给她爸做这么一个结论,是对老麦的革命生涯的不公正,让孩子和自己怎么生活做人……她曾不止一次想去问老尤,但又一想,人都没了,文件也发了,即便问清楚了又能怎样?完全可能辩不清还要倒遭他们白眼奚落……
老麦的去世一开始让林梦霞感到天塌地陷,搂着女儿度过了几个不眠之夜,母女俩的泪水流在一起。把自己和女儿今后可能面对的困难掐算出几种最极限的情况后,林梦霞慢慢认命了:“还有女儿,还有希望,好好把女儿带大,以后就有个嘘寒问暖的亲人……”林梦霞这样想着,恍惚中听见老麦敲了几次门,也起身开了几次门——外面除了树影和风,只有天上几颗疏落的晨星冷淡地和她对视着……
由于老麦生前朋友多,又不时地接济别人,对妻子和自己老家的老幼亲戚也很关照,所以后来虽然享受行政十七级待遇,领取九十六元的较高工资,但老麦的家庭财产其实所剩无几。听到老麦的死讯,他在北方农村的一个侄子写信来要求继承老麦的一块罗马牌手表,他到老麦家里来过,见过这东西。林梦霞征求女儿意见,麦青青同意寄给他。
“小青,我每月有三十四元工资,加上两块粮价补贴,够我们吃饭,实在不行我砸锅卖铁,就是讨饭……我也要供你读书!”林梦霞流着泪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