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自己闻闻你身上那股马粪臭,脏巴拉施花子滴垛呢(肮脏邋遢透顶)都快要把讨饭的熏死了,你还好意思进这个家……你爸要还在世,准打断你的腿,看你还赶不赶马车……”余继英说到伤心处,想起自己一个人拖儿带仔,一把柴火一锅饭的日子,不禁潸然泪下,哽咽起来。
没想到外面那个小游荡汉却回了一句嘴:“我爸在当然不用赶马车,早开汽车了……”
麦青青推门出去,准备劝他跟妈妈认错,可没等她走到老二跟前,他转过脸朝麦姐姐笑笑,伸了一下舌头,然后哼着语录歌子下楼去了。
“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
“不怕牺牲……”麦青青轻轻一念叨,马上吓得想说又不敢说,她还是蒙住嘴悄悄说:“三妹!你哥,你哥不会有事吧?”
“没事!每次被妈妈骂完,他就能赶好几天马车,还带我去呢!麦子姐,你也可以坐他赶的马车,好玩极了!”
麦青青点点头,接着又摇了摇头。她承认小二能干,但她暂时还不敢坐他赶的马车。
原来陈小二那些赶车的朋友跟他有缘,走哪儿总护着这个快乐聪明的男孩,管吃管喝还管住,教给他驯马驾车的真本事,带着个娃娃赶大车,不寂寞。
妈妈不让他回家,那不正好!
余继英最疼三妹,小姑娘洗衣做饭全会,学习也不赖,还会在妈妈和两个哥哥之间斡旋调停,解决大是大非的问题。老二流浪在外给她省出了点儿粮票,她就与林梦霞叨咕着要换点儿布票给两家的小姑娘做新衣服。
“瞧你养了个多好的孩子,可像你了,学习又好,以后收拾起来可出息呢。”
林梦霞听余继英这一说,就掏出刚换来的几尺布票,和余继英带上两个小姑娘去国营缝纫社做一式一样的花衣服。每次穿上新衣服,麦青青都不好意思独自出门,要和三妹牵着手才自在,三妹更是不争气,像是心里有鬼似的,老远就在躲避熟人的目光,一会儿扯扯袖口衣领,一会儿挠挠脖子,搞得麦青青脸通红,手脚没处放……
“你们怕什么啊,穿得像两姊妹有什么不好?”余继英不满地说。
麦青青很快就适应了艰苦的生活。
在她看来,住在这个小楼上比住在马圈隔壁不知要好多少。她从小知道妈妈身体不好,家里饮用洗漱刷地板的水都是麦青青担着水桶从单位食堂挑上楼来存在家里的水缸里。每个月每家凭票供应半条肥皂,加上有时妈妈的朋友给的一条半块的,根本不够用,衣服床单被褥脏了,麦青青就用碱面或捡来的皂角果煮了水当肥皂,在搓衣板上用力揉过,再用脸盆端着,穿过大西门何小钱家住的那条街,再走过一片农田,挽起裤管下河,要一直让河水浸到大腿,漂洗衣物时才不会带起水底的黄泥,有时要往返几次才能洗完。冬天,麦青青的手会被冰冷的碱水和湿重的衣物磨得红肿出血,像粗糙开裂的胡萝卜,碱水泡久了指甲会发白甚至翻卷过来,钻心地疼,她从不让妈妈看见。
有一次,麦青青去河边洗衣服时,几个农民家的女孩正在河边玩“洗衣裳”,她们各自抬起一条腿相互勾连着团成个小圆圈,一边跳一边拍着巴掌唱:
洗衣裳,打井水。
嘣嘣哧!嘣嘣哧!
嘣嘣哧!嘣嘣哧!
洗被窝,打河水。
嘣嘣哧!嘣嘣哧!
嘣嘣哧!嘣嘣哧!
麦青青想起过去在大院里玩这个游戏时,丽丽和小芬因为个儿小力气小勾不住圆圈,经常摔倒吵嘴,麦青青和尤丽佳只好把她们劝开,再把“井台”搭起来重新开始。可是今天,麦青青却从这些孩子们的游戏、从身边急待洗涤的衣物和在大腿间汹涌地打着旋涡卷着浪花的冰冷的河水里明白,大院里的幸福生活确实已经远去,鼻子不禁有些酸涩。
“丽丽去新爸爸家会不会受气?东风的爸爸解放没有?还有胜利的爸爸,他真可怜,现在没有再让他戴脚镣了吧?”她摇了摇头,仿佛想把这些让她想得头痛的事甩掉,她使劲把手里的被单朝湍急的水流撒开去……
星期天,麦青青就叫上美琼三妹和老沈家的春芳秋雁背上饭盒出城,翻过城外西面的山垭口,去到一片叫八公里的松树林里,将折断在地上或够得着的松枝砍断码齐捆好担回家。陈老大自告奋勇和她们一块去,负责安全问题,他妈嘱咐他,一路上要小心。
麦青青读小学时常和大院的小伙伴到这里捡松球,那时一是为了好玩,二是为了完成爸爸交给的锻炼任务,现在却不同了,是为了减轻生活开支的负担。松球和枯树枝都不想捡了,因为不经烧。只想从树上砍一些粗树枝下来,砍下后还要把它们斩成几节,再用绳子捆紧。对女孩来说,干这活儿实在是力不从心,新砍的树枝分量很重,担子变得很沉,且左右晃荡,加上挑担子技术不过硬,麦青青常常落在后面。
崎岖的山路很静,山谷里偶尔一两声杜鹃的啼叫很突然很响亮,然后就听见风吹得树木草丛沙沙作响,但是麦青青不怕,她知道,只要远远地看见前面那片种着油桐树和板栗树,开着粉红的桃花,冒着炊烟的村子,那就是快到垭口了,再忍住双腿双脚的酸痛慢慢走下两百多级石阶,就快进城了。如果遇上陈小二或他朋友的马车,已经疲惫不堪的邻居麦姐姐就能搭上一段路,尽管麦青青坐他赶的马车提心吊胆,毕竟可以缓过很大的气儿。
麦青青也常遇见何小钱带着李胜利、季东风在八公里一带砍柴割马草。男生力气大,能砍下碗口粗的木柴,还会找松树明子,就是那种黄中泛红,像宣威火腿一样油润的明柴,火柴一点就嗤嗤响着迅速燃烧,是做饭引火的好东西,麦青青和三妹远远地尾随在他们后面,有时沾光拾到他们捡剩下的小截明子,心里有说不出的高兴。
麦青青看着李胜利他们流着汗,带补丁的小褂敞开着,露出里面的背心,挑着担子步履轻捷地从面前走过。她只是羡慕地看着,并不打招呼,自从和妈妈搬离了县委会大院,麦青青就和几个童年好友疏远了。
“麦子,割马草卖给马车店,一斤一分钱呢,担着又不重,一天可以挣好几角钱……”何小钱呼呼地喘气,回过头悄悄跟麦子说,麦青青就注意到何小钱穿着一双崭新的解放胶鞋,只是那鞋的绿色很深,形状和颜色都不正,一眼就知道与祁叔叔送给爸爸的解放鞋,与孟小秋姐妹俩从部队里穿出来的军用鞋不一样。每逢赶集的街天,苗族群众最喜欢穿何小钱穿的这种胶鞋走山路,可买得起的人寥寥无几。麦青青原来对这种鞋很不屑,觉得它土气得很,现在却很羡慕何小钱能买得起这么一双鞋。
“四块八一双呢,都是我自己挣的!”何小钱看麦子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鞋看,像是鼓励,又像是夸耀。
麦青青还注意到季东风和李胜利的鞋太破旧,羞涩地露着脚趾。
晚霞的颜色变得深紫时,沉甸甸的树枝终于挑到了家。麦青青和三妹各自蹲在自家门前,亲手用火柴点着一根红亮油润的松树明子,明子剧烈燃烧起来,滋滋地喷射滴落着来不及燃尽的松脂,散发出令人心醉的松香气味。在妈妈的锅铲与瓷碗的碰撞声中,两个小姑娘不停地将自己担回的柴火送进灶膛,看着呼呼作响往上蹿的火苗,心里充满了劳动创造的幸福和快乐。陈老大一边翻转锅铲炒菜,一边高兴地唱吴老师写的那支歌:“登山攀高峰,行船争上游,社员斗志比天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