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儿寡母的日子与别人家的日子是很不一样的。
发了工资的第一件事就是赶快去粮店买好一个月的粮食，要买油盐酱醋、火柴、肥皂、鞋袜衣裤增添铺盖，还要买煤炭烧柴，剩下几块是菜钱。买肉的钱不够，连每人每月半市斤票的冻肉都没钱买，麦青青有时就约左隔壁余阿姨家的三妹，还有楼下的春芳夜里两点就起来去蔬菜公司排队买猪大肠炼油。和排队加塞的小混混斗智斗勇，麦青青绝对没有问题，可遗憾的是天亮开门后，往往没等排到跟前就卖完了。但是只要碰上一次好运气，还能再买到一点猪心猪肺，家里就可以闻到油香肉香。麦青青经常听妈妈对余阿姨说：“这钱真不经用，五块钱一破开，几天就没有了……”
把粗大沉重的杂木柴火锯短劈小，架在灶膛里引燃煤块是很不容易的事，麦青青和妈妈一起拉锯子，半天工夫也能锯下一小堆木柴。
自从老麦被揪斗审查停发工资后，麦青青和妈妈的生活质量一落千丈，到爸爸去世后，她们发现家里的衣物铺盖不是小了就是破了，生活用品有这没那的。麦青青正吃长饭，饭桌上没有一点油荤，每天都感到饥饿，睡梦里都能感到有一股股的清口水涌出来，每顿能用小瓷碗吃五六碗饭，家里粮票显得特别紧，可林梦霞每月还是得省出几斤粮票，悄悄拿去黑市换布票给女儿做衣服。
“哎，小林，今天我在街上看到老沈家的姑娘穿了一件小圆领紧袖口的碎花衬衣，可好看了，走，明天咱们带小青三妹去缝……”三妹的妈妈余继英晚上到林梦霞家串门打毛线时说。
三妹是余继英的小女儿，比麦青青小几岁，她爸去世时她只有六岁。文革搞运动刚开始时，麦青青就认识她，那时地委书记老韩的大女儿小敏组织了毛泽东思想宣传队，麦青青毅然拉着自己的队伍——一支由麦青青、丽丽、小华和季雪梅组成的县人委红小兵宣传队投奔了小敏。快出发时，李胜利和樊云香的小妹急慌慌地跑来找麦子求情：“麦子姐，我们也想去跳舞，带我们去吧，我们都不喜欢尤丽佳……”
麦青青觉得李二妹眼窝深深的像个新疆女孩，适合跳新疆舞，樊小妹身材也很好，就果断地收下了她俩。
李二妹妹除了说上面那些话外，还悄悄贴着麦子姐的耳朵说：“桃子的事也是尤丽佳告的密！”
那时三妹刚有四五岁的样子，也参加了小敏组织的宣传队。小敏常让父亲派驾驶员开一辆大卡车送他们去乡下给农民伯伯演出，麦青青常背着她走山路。三妹表演独舞《北京的金山上》，小胳膊胖鼓鼓地翻动挥舞，像长着节子的莲藕，稚拙的舞步有板有眼，一个动作都不会跳错，常被欢迎再来一次。后来老韩被打倒批判，宣传队散了，麦青青也没有了三妹的音讯，现在和三妹住隔壁，麦青青当然高兴，还有，那个会赶马车的男孩就是三妹的二哥。
三妹现在很清瘦，聪明乖巧伶俐，麦青青听住在右隔壁的美琼说，三妹很能干，个子还没长到她家的灶台高时，就会烧火做饭，她站在小板凳上把锅里的米煮得只剩两三粒硬心时控出米汤，舀到木头甑子里蒸熟，等妈妈回来炒菜。
三妹晚上常过来和林阿姨麦子姐做伴，听麦子讲故事，困了就和她挤在一张小床上睡觉。可是没多久，麦青青和妈妈发现三妹有个怪毛病：睡觉到半夜，三妹常常坐起身来，摇着头迷迷糊糊地说胡话，或者下地在屋里来回走动，还会打开窗户在窗台上坐一会儿，麦青青和妈妈叫她下来，却见她闭着眼没有反应。
这事把林梦霞吓得不轻。
余继英对小林说了这样一件事：老陈被关进“五七”干校那年，三妹才五岁，天天哭着要找爸爸。有一天，孩子一早就不见了踪影，问两个大孩子也问不出名堂，还发现家里那个装着一家人口粮钱和布票粮票的钱包不见了，原来三妹悄悄拿了家里的钱包，走了十几里路去干校找她爸。那么小的孩子，也不知道她是怎么认得路走得了那么远的。走到花桥，遇到几个放牛的孩子，他们看到一个小女孩边走边哭要去找爸爸，就把她抱到水牛背上坐着走，路上日晒雨淋，三妹坐累了就趴在水牛背上睡觉，等到了干校，看见她爸正被人打呢。孩子受了惊吓，被人送回家来时又被找孩子着急上火的妈妈打了一顿，后来就落下了梦游的毛病。
三妹终于没有再见到爸爸回家。
林梦霞经常听见三妹和女儿晚上睡不着觉时，悄悄咽着口水数哪些东西好吃。
“麦子姐，我好想吃汆肉米线，放两坨脊肉片，再像大双小双那样从裤包里拿出小瓶子抖点味精在碗里头，哈……”三妹嘬着嘴唇，在心里很生动地想着自己怎样在米线里放一个揉进猪板油和椒盐烤香的酥饼，或者泡上一个米浆拌葱花炸得金黄香脆的粑粑，深深吸一口气说：“鲜死！香死！”
“我想吃鸡，那种细脚杆的乌骨鸡。只消一煮，把鸡腿上的瘦肉一丝一丝的慢慢撕着吃……”麦青青说。她想起季东风的妈妈黎阿姨一下乡，经常带一两只老母鸡回来，跟季叔叔说才三角钱一斤，太相因（便宜）了。妈妈说其实黎阿姨买得很贵，是哄季叔叔的，因为季叔叔批评过黎阿姨，说生活上不能比别人家特殊，不能讲吃讲喝，要学习人家老李家的艰苦朴素。
不管怎样，麦青青可是记得有好几次走过东风家门口时，都闻见浓浓的三七根炖鸡的香味儿。听妈妈说，后来黎阿姨之所以被造反派挂上“大贪污犯”的牌子揪斗游街，就和买鸡吃有关。可麦青青现在觉得，只要能吃到三七根炖乌骨鸡……不，哪怕只是清水煮的，做贪污犯也没什么，因为乌骨鸡实在是太香了！
“得注意让三妹吃点儿好的，娃娃太瘦弱，又睡不好……”小林第二天就对余继英说。
余继英在县蔬菜公司工作，时常有机会给好友留些新鲜紧俏的菜蔬，贸易公司粮食局和国营食堂的朋友也会给她一些照顾，有时三妹放学遇到妈妈的朋友，她们会给她几张国营食堂的饭菜票，或几斤粮票拿回家，妈妈就能打回一盘炒肉片或者几个肉包子，多买几斤红米。余继英有时会匀给小林几张票，小林去门市部核查物价时，也会有朋友送她肥皂票、煤油票或糖票，小林也想着余继英。有时，小林将母女俩省下的粮票拿去黑市换来十几个鸡蛋，也会给小余送过去一半。
后来，三妹有了麦子姐做伴，又不时地能吃到点油荤，毛病渐渐好了。
三妹的两个哥哥很淘，陈老大喜欢打架，陈老二迷上了赶马车，成天逃学在外面跟马车夫学赶车，还交了一帮赶车的朋友。余继英恨铁不成钢，气急了就打他。
“你说他那身肉咋长那么硬，打得我的手生疼……”余继英找林梦霞诉苦。后来她听林梦霞的意见，改成了冷处理，可有一次她把赶车回来很晚的儿子关在了门外头。
老二不叫门，也不离开，就坐在楼梯上歇着。
余继英说关门其实也没全关，插上了闩却留着门缝，看得到从屋里透出的暖暖的灯光，麦青青在隔壁听得见余阿姨高一声低一声地数落成天在外面游荡的男孩：
“有本事你不要吃我穿我的，你去和马睡在一起啊！叫那些马车夫拿马草喂你啊……”
“哈……”
麦青青捂在被子里笑出声来。
“别笑，起来去劝劝老二，”林梦霞皱了眉头对女儿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