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女孩风风火火地跑,快跑到县委会门口时站住了。
自从麦青青的家搬出大院后,她就再没进过这道大门。现在,她看着大门两侧那溜熟悉得让人心痛的院墙,院墙下那条流水青碧,树影婆娑的小河,她和吴艳红姐俩,还有丽丽、雪梅常骑在上面戏水的那座独木小桥……对了,有一次她领着小红、小芬穿着爸爸买的木拖鞋到这里玩,小芬朝两边平伸着双臂摇摇晃晃地过木桥,脚下的木拖鞋没踩稳,扑通一声掉下河。她双手抱住木桥又哭又喊,麦青青和小伙伴赶紧跑到大门口叫小华的爸爸,他是民警队队长。
小华的爸爸和几个民警赶来把小芬抱上来,小芬边哭边沿着河堤跑了好一会儿,但她再也没找到那双被河水冲走的新拖鞋……
小河后面大片的稻田菜畦依然茂盛,五彩缤纷,许多带着甜味的往事和眼前的美丽景色经常出现在她的梦里,她甚至梦见东风和胜利每天都给她的小花园浇水……
麦青青还想起过去每到年节前,就有民警和工作人员会在县委会大门上面的铁架子上拉标语、插彩旗、挂灯笼,院里的孩子们也在这里进进出出看热闹。他们目不转睛地看着大人们踩着木头梯子,把红布标语拴上去,再将彩旗插上去,然后挂好红灯笼……
他们仰着脑袋直看到眼睛发酸,还不停地朝那些从附近的街上跑来看热闹的小孩不满地瞥上几眼,然后满院子跑着传递消息:“咪咪、寒寒、三三、小弟……过节了!快去看!要过国庆了……”
可是,现在县委会的大门两旁原来挂着的“中国共产党云水县委员会”和“云水县人民委员会”的木牌已经没了,只有一块刺眼的“云水县革命委员会”的牌子,麦青青这才醒悟过来,自从爸爸去世以后,这个从小就被她和小朋友们叫做“县委会”的大院早已更名改姓,再也与自己搭不上关系了……
张琳理解麦子的心情,见麦青青死也不肯再往前走一步,自己又要急着回家收拾东西,只好独自跑回家,从床底下一个纸盒里取出一包用糨糊粘得严严实实的牛皮纸信封跑出来。
“这是给你的,你和你妈妈搬走那天,有个阿姨在这里遇到我,问我是不是你的好朋友,我说是。她又说,她是你的亲戚,要托我一件事,叫我在你遇到困难时就把这个交给你……那天晚上我们去河边找你,我一着急,就给忘了……”
麦子却一直看着前面县革委的大门发呆。
张琳只好将那包东西匆匆塞进麦青青的裤兜里就走了。
麦青青失神地站着,因为她看见妈妈正从县革委的办公楼里往外走,脸上有眼泪,脸涨红着,像是刚和谁吵了架。
林梦霞很吃惊女儿怎么不上学站在这里,手里还端着脸盆。从她们搬走以后,她从不到这里来。
“我……我请假来送张琳……她要去工作了。”麦青青摸了一下裤兜里的信封,第一次对母亲撒了谎。
“你发烧吗?脸咋那么红……”林梦霞伸手摸女儿的脸。
“不,没有……”麦青青扭开了脸。
“林阿姨!麦子!你们在这儿啊……”
麦青青担心被妈妈看出自己裤兜鼓鼓囊囊的,心里正发虚,就看见孟小秋提着个空口缸走过来招呼她们。
“我的酸菜卤腐吃完了,回家掏点儿去……你……”孟小秋突然有些口吃起来,因为麦子一边笑她“馋猫……”一边紧张地将一叠什么东西塞进了她的裤包,眼睛还不停地眨着,示意她别出声!
晚上,女儿睡着后,林梦霞悄悄地哭了好一会儿。
前些天她在街上碰到老祁,他瘦了一圈,眼窝黑黑的,林梦霞知道他住了一次医院,军分区和人武部搞整风抓黑帮揪反动军阀牵连上他,把他关了好长时间,不分昼夜地审查拷问。老祁旧伤复发,受不了冤屈,一怒之下喝了敌敌畏,幸亏抢救及时捡了条命。
“小林,既然咱们命不该死,就要好好活下去!为了孩子们……”老祁说。
“……”
“我听说老季、老李放出来了,可老樊又被降了级去当县教育局长,搞得个什么乱七八糟的……你去问问老麦的事……他的事应该重新定论……应该是人民内部矛盾,是非正常死亡,要补发抚恤金和工资的……”
晚上,林梦霞去找余继英说这事:“你家老陈也是非正常……”余继英听说还可以替冤死的丈夫讲求公道,掉了一阵眼泪。
“我们去找找老沈……”余继英认为老沈更有主意。
老沈果断地说,为了孩子们的前途,一定要把老陈和老麦的事搞清楚!他给了两个女同事中肯的建议。
林梦霞去看了老李和老季,他们的消息都差不多,就是说他们和老麦的问题有可能重新定论。
林梦霞知道他们目前处境很难,也不好多问。
“还是老尤负责这些事,你可以去找找他,原来他和老麦有交情……”老季说。
林梦霞心急如焚。
老麦死后这些年,她和女儿过的什么日子,只有自己最清楚。但让她揪心得白发丛生的事,是老麦的定论给女儿和自己带来的精神折磨。过去的很多朋友早已不敢和她们来往,逢年过节只有母女两人冷清地待着,女儿啥时候都在埋头看书,家里静得害怕。
“咱们凑拢在一起正好一家好过年……”
余继英总是过来叫小林母女一起过年。
可两个寡妇一坐在一起,心里又泛起各自的酸楚,小林还是和女儿一起过年。
林梦霞明白十六岁女儿的忧虑,知道是什么事让她自卑封闭,让她抬不起头做人,让她不敢迎接别人鄙夷的目光……
最让人焦心的是女儿从小就是个不服输的性格,想做的事,哪怕碰得头破血流也要一直闯下去,这样下去总有一天会出事。前些天,余继英给她讲了一个让她紧张甚至绝望的消息:上边要让中学生统统上山下乡,说是去走与工农相结合的道路,广阔天地大有作为……出身不好的孩子们首当其冲……
下乡当农民?女儿手能提还是肩能挑?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哪年才能回来?她和老麦原来常下乡,知道那些农村一处更比一处偏僻,好多地方连公路水电都不通,非常贫穷,这些地方东风、胜利、小青这些小嫩孩子去了就大有作为了?万一再也回不来……
这些问题让林梦霞吓出一身虚汗。
所以当她听到老祁说有可能给老麦重新定论时,心里顿时一阵轻松透亮。
可一想起要去求老尤,林梦霞心又凉了。
这个人曾是她家的朋友,可他这些年和那个小陶一起趾高气扬地干革命,组织批斗老干部,坐直升飞机一样地升官,小车进小车出,杀气腾腾,晃得她和很多人眼花缭乱。
有些坏事,她凭直觉感到是老尤干的,特别是在小欧、小夏和老麦的问题上很难说跟他没关系。老尤平时对小欧那点意思,她早看出来了,尤建军到林梦霞家抄家那天,她不清楚小欧给老麦的信里写了些什么,但那肯定触发了老尤内心的某种东西。
老麦接下来的遭遇,应该和那封信有些瓜葛。
但有一点她不太明白:既然夏清、欧如叶的死真与老尤有关,那为何要解放老季、老李,他们在老尤眼里不是更危险更反动吗?难道他现在开始反思自己,有了良心发现?这也许是个突破口,只要把这个问题搞清楚,女儿的前途甚至一生都会发生一个大的转机。
林梦霞硬着头皮去县委拜访老尤。
老尤的办公室里没人,桌上文件胡乱丢着,没有一点条理。等了半个多小时,秘书小高终于叫来了尤主任。
“主要是为了孩子……”林梦霞说明来意。
“这个问题还比较麻烦……这么说吧,老麦的死我也挺不好受,老麦是个不错的人,都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同事、领导和邻居,我们还没结婚就住在一起,我们两家的小娃都是一起出生长大,我怎么会做对不起他的事?小夏那件事……当时,我的头上除了工宣队还有军管会,还有更高的组织……那么多的领导,我不执行谁的命令都不行,再说,我也没想到会出那样的事,谁也控制不了局势……”尤主任自圆其说地了了旧账,让秘书给老邻居倒了水。
林梦霞觉得说话的机会到了:“过去老麦如果有对你照顾不周的地方,还请你原谅。老麦的事……”
出乎林梦霞的意外,老尤突然激动起来:
“你的意思是不是说我对小夏老麦心有不满携私报复?小林,我可担当不起这罪名……现在不少人都这样看我,可你们是否清楚我当时的处境?我上边那些领导都知道我和你家关系不错,都把我盯着,弄不好我就成了保皇派,我也有家有小……再说我在岗位上,有些人还可以暗中保护一下,要不然老李、老季也完了……小欧写给老麦的那封信有严重的反党言论,幸亏我找个说法收了起来。后来他们一直追问小欧给老麦写了什么……”
“后来……最后批斗老麦那天,我到县革委会开会恰好不在干校,也是想早点把解放老麦的事情办好,把文件带回来,没想到……唉……”
“老麦去世后,我赶快到地委去找组织部老索汇报,就是怕县上瞎胡给老麦定论,老索出差十几天,等他回来我汇报完回到干校,他们文件都发出去了……姓陶的这个小狗日的把我都气昏了,妈的咱们……咱们都造的什么毬的反啊……”老友越说越气愤,这时小高进来了。
“尤主任,该走了……”
“走吧……”老尤顿了一下,像是突然想起在女同志面前说脏话不礼貌:“很抱歉,小林,现在我已调离这个地方,要去边境工作一段……我也有冤屈……”老尤匆匆抱了一堆文件和小高走了,甩给林梦霞一句话:“老麦的事我真的插不上手,找新领导吧……”
林梦霞被他说蒙了,过了一会儿才想起应该问问新领导是谁,刚从窗子探出头去,却看见他老婆和几个孩子提着东西送老尤上车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