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青青最近也有很多烦心的事。她想入团,想得都快疯了。
半年前,班主任刘塞鸿在宣布批准入团的同学名单前,面对孟小秋、麦青青、何小钱、季东风几个交了申请书的学生期待的眼神,却说了这样的话:
“这是学校批准我们年级的第一批团员,要求选根红苗正的……”
“尤丽佳、龚海月、吴艳红、何小钱……”
“哼!何小钱这种人都能入团!大海和小胖交申请书比我还晚呢……”孟小秋忍不住嘀咕。
麦青青没等刘老师念完名单,就知道不会有自己。看来自己在政治上积极要求进步、努力改造思想、提高觉悟上下的功夫还不够。她清楚地知道,入团就能给自己涂上一层亮色,以后上大学奔前途就有资本。
最重要的是,入团可以说明自己和反动的父亲不再有多少关系。
麦青青的努力没有白费,又过了一学期,她终于领到了入团志愿书。
但是,从入团志愿书发下来那天起,麦青青就一直忐忑不安,因为填表前得找两个入团介绍人,她鼓起勇气找过班上几个团员,他们都闪烁其词地推诿,不敢给她做介绍人,麦青青更不愿找尤丽佳和吴艳红,有一次麦青青约了孟小秋去扫厕所争表现,却听到她俩在里面跟小胖还有其他几个团员说:“……麦子的家庭……好可怕……”
“她们现在正等着看自己的笑话呢!”麦青青想。
龚海月自告奋勇当了麦青青的入团介绍人,可还差一个介绍人,无论如何再也找不到了。
还有最难堪的事等着她。按校团委规定,每个申请入团的学生,在经年级团支部和校团委讨论列为考查对象后,在填写入团志愿表时,必须如实填写自己的家庭主要成员有无“关、管、杀”等问题,更要命的是,入团志愿表格上所有的内容、包括组织上给父亲的定论必须要当着全校共青团员和所有入团积极分子念。
麦青青甚至羡慕大雨在大旅社工作的妈妈。有一次她去约大雨上学时,看见她妈妈一手提着脏水桶,一手提着拧干的拖把吃力地在旅社的楼梯上忙上忙下,把阶梯过道都擦得亮亮的。大雨交志愿书时,她悄悄偷看到大雨在“家庭主要成员的姓名、职业、政治态度”那一栏里为母亲填写了“城市贫民,现在大旅社任勤杂工”的字样。她遗憾自己的妈妈为什么要做物价员工作,经常被人怀疑贪污,说出来也不好听……要是妈妈也干大雨妈妈那样的工作多好,这样的话,也许爸爸的过错就会得到相应的抵消,让自己入团的愿望实现得快一些……
但是她知道没有这个可能,她已经没有退路,好像明知眼前的激流险滩上只漂着一条朽烂漏水的木船,只有硬着头皮坐上去撑过去,因为她坚信只有渡过河去才会有生路。
她知道除了自己去面对外,不会有别的出路。
“怕是没有用的!”
夜很深了,难以入睡的麦青青这样想。她用小时候钻过那座木板已经朽烂,拉上铁丝网禁止通行的吊桥到山上摘黄泡时的英勇无畏鼓励自己,又经过几天几夜的艰难抉择,一个星期天,麦青青终于鼓起勇气对妈妈说:
“妈,我想看看爸爸的处分决定……我申请入团了,要填表。”
林梦霞看着女儿的眼睛,沉默了一会儿,找出了县委发给她的那张盖着公章的纸,有些吃力地说:“小青,你爸是被人冤枉的,他没有反党反革命,他跟着共产党打江山,后来又参加剿匪,几次负伤……他在工作上很能吃苦,是有些毛病缺点,但不是像这上面说的……”林梦霞努力地斟酌着字句。
“有些事现在我还不能对你讲,你要相信,你爸爸的事,总有一天是要重新做结论的……”林梦霞越说越觉得理不清,又担心女儿难受,干脆说:“你就写你爸爸是革命干部,“文革”期间犯了一点错误,被批斗打骂游街,想不通自杀了……”
但是,麦青青看了那份对爸爸的问题做出处分的文件,像是吃了哑药一样,从此在家里家外都很少说话了,有时在家里除了看书做作业就是发呆,连吃饭也叫不答应,真是油盐不进。
“现在一天在家里垮嘴垮脸的,整得我也难过……这孩子会不会闷出病来?”林梦霞又担心起来。
余继英却说:“儿孙自有儿孙福,说不定哪天人家考上大学远走高飞了,把你接去享福呢……”
一周前,麦青青被通知准备参加校团总支组织的入团积极分子政审会。开会那天,按规定,先由申请入团的同学念自己的入团志愿书,再由团员和入团积极分子给本人提优缺点,但是,麦青青一进会场就觉得头脑发闷,腿在发抖,别的同学念了什么一概不知道。
主持开会的是团支书老黑。
老黑担任校团总支书记以来,发展新团员的工作开展得并不顺利。他清楚那次石老师罚他挑粪水浇菜地其实还有更深层次的原因,只是石老师和刘老师都不好说出来罢了。一年来,他好不容易培养了一批入团积极分子,可好些人一到填写入团志愿书的时候就出这样那样的问题:孟小秋的入团志愿书迟交了一星期,最后带给他一摞从父亲的部队开出的证明,有些证明说孟小秋的爸爸因逃避整风运动和革命斗争自杀了,有的证明又说她爸爸的死亡并未定性,但是,在志愿书的“直系亲属在历次政治运动中有无被关押、隔离审查等情况”这些栏里,老黑也不知道该怎么指导孟小秋正确填写。
冯雨潇的情况也不妙,她的爸爸冯校长两年前遭了学生的批判,死在自己的宿舍里。她恳切地对老黑说爸爸真的不是自杀,因为爸爸死后,她看到爸爸身上有很多流血的伤口,头上还有个窟窿。她问老黑,可不可以写爸爸是病死的?说话时眼睛里流露出来的希望和忧伤,让老黑不敢看也不忍心看。
姚家辉干脆不交志愿书,他对支书说,他不想填妈妈是坏分子,让同学知道了会抬不起头来,回乡当知青也会很麻烦……
老黑请示了刘老师,刘老师也说叫他先放放再说,但他当时觉得刘老师的脸色不好看,加上他拒绝到宣传队演南霸天被石老师批评处罚那件事,老黑觉得自己肩上的担子很沉,压力很大,但一时又想不出有效的措施“立功赎罪”。
“演洪常青咋个不想到我,演坏人恶霸就……”老黑愤愤不平。
今天看到麦青青这个学习和表现都很优秀的同学一进开会的教室就低着头,红着脸,一身的不自在,老黑心里就忐忑不安起来。他知道麦青青的爸爸也在干校去世了,也听有的同学是是非非地议论过,甚至也说得很可怕,但麦青青是一个很优秀的革命青年,就算父亲有点问题,因为本人表现好,向刘老师赵校长汇报汇报,也许可以特批嘛!
老黑这样想,就带点鼓励地对麦青青说:“麦青青,你先发言吧……”老黑态度很诚恳。
麦青青却好像听见宣判末日到来一样,抖抖索索地开始念自己的入团志愿书,当她念到爸爸“一贯名利思想严重,追求资产阶级糜烂的生活方式……一贯作风不正派……反党畏罪自杀……开除党籍……”这些内容时,心憋胸闷,面红耳赤,浑身发冷,泪流满面……
麦青青感到身上又沾满了无数的眼睛……
麦青青没有念完入团志愿表就羞愧难当地抹着眼泪跑回宿舍去了。老黑一边让几个女生跟出去劝她,一边难堪地坐着生闷气,也很不好受,在场的同学有好一阵都愣着没说话……
晚上,麦青青捂着被子躺在床上很自卑地想,当黑帮子女的滋味可真不好受,她想尽快地脱胎换骨,可又觉得这条道路太漫长了,她感到很累,力不从心,她快要等不及了。
“要是考大学时还改造不好世界观,入不了团怎么办?”麦青青常被这些不良情绪搅扰得心慌神乱,苦闷自闭,不知何时才可以忍受完这种苦役。她读过雨果的《悲惨世界》,知道芳汀和珂赛特的不幸,还有冉·阿让的悲惨,那是一种多重的悲惨,是一种很难看到希望的悲惨。
那段时间,麦青青经常流着眼泪给自己的好朋友讲这些书里的故事,然后背着他们痛哭……有时她甚至觉得雨果其实就是在讲自己的故事。
麦青青也经常在晚上给春芳、秋雁和三妹讲这些故事,有时妈妈和余阿姨也在一旁听,听到感动处也轻轻擦眼泪,这时,麦青青就会从听故事的亲友同情怜悯和专注的神情中获得一种很深的情爱,让自己温暖而幸福……
“对!再也不入团了,就读书讲故事,就写诗歌散文吧,这样挺好!”
麦青青经常这样自勉,可是有些事,并不是看书作文可以解决得了的。
这段时间,春芳和秋雁的爸爸老沈也让麦青青有点烦。
春芳的妈妈几年前生病死了,留下两个女儿。老沈是单位的经理,工作很忙,这几年他又当爹又当娘,把两个女儿收拾得齐齐整整。
开始,他看见林梦霞和女儿在楼下锯木柴时,常帮着锯几下,顺便聊几句孩子们学校的事。那天听女儿放学回来说麦青青被人欺负,老沈就叫上余继英和林梦霞一起去找了赵校长。
“谁家的孩子都宝贝,她父亲的事不能让未成年的孩子承担……不能再发生这种事!”老沈说着,态度很强硬。
从那以后,他经常帮林梦霞扛米挑煤,对麦青青很照顾。他的两个女儿晚上也常到林梦霞家里和麦青青一起做功课,睡在一张床上听麦青青讲故事。
可昨天三妹不经意说的一句话却让麦青青一晚上睡不着觉。
“麦子姐姐,你要有新爸爸了……”三妹的眼睛狡黠地一闪。
妈妈要结婚了?是不是春芳的爸爸?她想起这段时间常看见老沈和妈妈嘀嘀咕咕不知说什么,看见她就走开了。妈妈最近每天离上班很早就起床,然后急急忙忙出门去,留点零钱让她自己去外面吃早点。
妈妈是不是不要自己了?麦青青想,自己已经没有爸爸,要是再没有妈妈怎么办?麦青青想起爸爸去世后自己经历的那些事,躲在被子里哭了一晚上。
今晚,一定要和妈妈谈谈,否则……否则就设法找自己的亲妈去……右派……右派也比没妈好……
还有一个办法,就是悄悄去爸爸的老家,山东省历城县塔窝村,去找表哥,看他能否给自己弄个知青当当。反正去哪儿都是当知青。
也许,只有到农村的艰苦环境里去刻苦锻炼,才能将自己的反动家庭灌注到灵魂深处的污泥浊水荡涤干净,让自己彻底地脱胎换骨,活出个人样儿来!
麦青青下了一个大决心。
可是,麦青青却不知道自己的亲生妈妈……那个当右派的妈妈现在在哪里。
这时,张琳却突然大声地叫起来:
“阿麦!快跟我走,有件事……哎呀,我都忘了,我走了就没人管你了!”
麦青青正沉浸在心事中,稀里糊涂就跟着张琳跑起来,还听她边跑边嚷:“是一样东西……我忘了……再不交给你……我走了……谁管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