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自从有了皇帝之后,就再不能说没有皇帝的话了;自从秦始皇焚书坑儒以后,就再不能说没有焚书坑儒的话了。
二
历史是前进的,永远无法退回去。历史的包袱是越背越重,但是,对历史的认识,是越来越清楚。
三
走夜路的人知道:前面一棵小树,你把它当作人,甚至还同它说话:“喂,那是谁?哪村的?”走近一看原来是一棵小树。从此,你再也无法把它当作人,再也不能同它说话了。人类的认识过程也是如此。
四
亲娘也打孩子,后娘也打孩子。亲娘打得不疼,后娘往死里打。这就不要埋怨孩子对亲娘不记仇,对后娘记仇了。人同此心,心同此理。这就是《诗》云“岂弟君子,民之父母”的本义。扩而充之,以致“三无私”:“天无私覆,地无私载,日月无私照。”
五
外来文化,要经过一番特殊的消化过程。吃了羊肉长羊肉,吃了狗肉长狗肉,那还算个人吗?生搬硬套,畜类不如。
六
文化问题非常复杂,但是,真理都是简单明了的。自从有了皇帝以后(应该从秦始皇算起),占统治地位的文化,就是帝王文化。
七
朱元璋想把孟子从文庙中驱逐出去,后来又删削《孟子》一书,可惜都没成功。不过,明清两代科举试题,都出自“四书五经”,却没有任何考官胆敢以朱元璋所删内容为试题。
八
当世界各大宗教产生和发展时,中国却没有宗教。中国古代的圣贤们的社会理想是建立道德社会,因此不需要宗教。道德就是中国的最高信仰,具体说就是“三不朽”:“太上立德,其次立功,其次立言。”
九
各种宗教都可以到中国来传教。中国是最开放的国家。中国人对宗教不甚认真,平时不烧香,临时抱佛脚。在中国人看来,任何宗教都没有“三无私”“三不朽”更具凝聚力。
十
已经在西方没落的宗教,如祆教、景教、摩尼教等等,都可以到中国来传教,受到帝王的保护。但是,有一个最重要的领域,任何宗教都未能渗透进去,这就是科举试题。此点历史家们从不提起。
十一
有了刘邦,有了朱元璋,话就好说了。所谓帝王文化,不过就是流氓文化。帝王本人不是流氓出身的,照样继承这个传统。
十二
古代城市的小市民、市侩、流氓无产者,构成流氓文化的社会基础。凡是帝王所需要的,诸如打手、妓女、奴才、总管、野心家、马屁精、诬陷者、背叛者等等,都由此产生。
十三
认真思考一下秦始皇为什么焚书坑儒,以及焚书坑儒的后果(请不要忘记后来的文字狱),一切问题就都清楚了。
十四
诸子蜂起,百家争鸣。春秋无义战,战国无忠臣。不臣天子,不友诸侯,不食嗟来之食,证明了士的觉醒。众经诸子是士的文化。后世同帝王文化对抗的就是士文化。
十五
历史上的士文化,就是抗争文化。谁敢抗争,谁就有成果。谁抗争得巧妙,谁的名气就大。笨拙的遭受迫害,不敢抗争的遭到唾弃。
十六
自从有了皇帝以后,小人得志必做皇帝,英雄得志必做秦始皇。一旦做了皇帝,只关心两件事:一、穷极饮食男女;二、追求长生不老。为此,一保密,二保卫。此二者可谓生命线。秦始皇发现李斯减车,因此杀死所有从者。保密如此重要,保卫如此残酷。
十七
帝王文化的内容是帝王思想(大一统加个人独裁);帝王文化的特点是酒色财气。仔细想来,秦始皇的一切,都是酒色财气。
十八
从秦始皇的燔诗书、愚黔首开始了日益强化的愚民政策。保密制度是愚民政策的标志。
十九
历史发展往往取决于偶然事变。小人得志都是偶然事变造成的。历史上总是小人得志,给人一种印象:仿佛这就是历史的必然。
二十
红颜薄命,是因为无耻之徒追得最凶,最终得手。历史永远是薄命的红颜。她从来没有过正常的生活,也从没有进入过正常的轨道。她表现出来的可怜的样子,也不是她本来的面貌。
二十一
中国历史悠久,文化遗产丰富,来龙去脉,条理分明,容易认识,容易理解,不同于西方。囿于西方的各种观点、概念,所以总说不清中国的事情。
二十二
中国古代文化是独立发展起来的,同外国不可比,没有可比性。中国近代史是在世界近代史的影响下形成的,亦步亦趋,休戚相关,身不由己。中国先秦史是主动的、辉煌的;中国近代史是被动的、可怜的。
二十三
汉代“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的儒,不是真儒,是“王霸杂之”的“术”,即外儒内道的“术”,是帝王文化的帝王之术。
二十四
期王得王,期霸得霸。王道与霸道水火不相容。汉宣帝说“王霸杂之”,实属骗人,水与火谁能“杂之”?
二十五
孔子“祖述尧舜,宪章文武”,鼓吹王道。孟子说:“仁者无敌,王请勿疑。”可见“仁者无敌”是一句古语。“仁者无敌”是古代文化的结晶,众经诸子的精髓,是先秦士文化的最高成果,是后世士人们的政治理想。
二十六
中国古代没有西洋那种思辨性质的哲学。中国古代的哲学就是《周易》。《周易》是中国古代的历史哲学、政治哲学和人生哲学。《周易》的思想就是“仁者无敌”。
二十七
孔子卒,儒分八派,于是有诸子蜂起。汉人将其分裂为十家,后人囿于门户之见,不能求大同存小异,做统一综观。若求大同存小异做统一综观,则只有:人,仁,仁政,仁者爱人,仁者无敌。
二十八
帝王文化要求歌功颂德,溜须拍马,越过分越好,越没边沿越好,越不知羞耻越好。“皇帝圣明,臣罪当诛。”身居宝座者则安之若素,直到临垮台时,也依然是莺歌燕舞,太平盛世。
二十九
流氓文化的特点是:没有过去,没有未来;只顾眼前,不管其他;说了不算,算了不说;说过的话,做过的事,过后不准提起;只有眼前的权和利是真实的。权、利就是一切。不过也毋庸讳言,他们的权、利是盗窃来的,是赃物。
三十
宝座具有无边的魔力,无论多么优秀的人,一旦坐上去,立刻就变质,变为庸俗不堪的小人。
三十一
流氓无赖当权,就像个茅屎坑,苍蝇蛆虫挤成堆,正人君子逃入山林。朝廷之士未必入而不出,山林之士确是往而不返。形成对抗,永远如此,无可奈何。
三十二
“道之以政,齐之以刑”,是为霸道;“道之以德,齐之以礼”,是为王道。“道之以政,齐之以刑”,冤案不断,人人自危,惶惶不可终日,“民免而无耻”。“道之以德,齐之以礼”,仁义为重,邪不压正,人人自尊自爱,于是“有耻且格”。朱熹注曰:“格,正也。”
三十三
自从有了皇帝以后,王道衰微,诈术盛行,只把儒家的经典作为装饰,有如珠宝玉器和华丽的衣着,以致山林之士连儒家经典一并唾弃之。
三十四
认识偶然事件,比认识必然规律难得多。偶然因素是人,是个性,是事实;而所谓必然性、必然规律,则只是人为的概念。概念可以调整,一部欧洲哲学史就是调整概念的历史。
三十五
历史长河中充满了人物和事件,纷纭错杂,不见端倪。历史家们就像进了无边无际的大森林,往往迷失其间。必须找出最重要最关键的人和事,历史才变为可以理解的。我认为,中国古代史中最关键的人是秦始皇,最重要的事是焚书坑儒……
三十六
习惯成自然。善习、恶习都可以成为自然,于是性有善有恶。流氓无赖,流氓成性。流氓文化,无论怎样粉饰装潢,其流氓性至死不变。
三十七
20世纪是一个革命的世纪,是一个批孔的世纪,还有,是一个阿Q运动的世纪。社会在前进,虽然很慢。过犹不及,欲速不达,无可奈何。
三十八
汉字是最可珍贵的中国文化遗产。汉字的科学性无可比拟。吴宓说:“爱国者必爱其国之文字。”谩骂汉字是近百年来殖民主义者的家常便饭。
三十九
只有中国古代有隔代修史的制度,这一制度具有无比的严肃性;只有中国古代有谥法的制度,这一制度同样具有无比的严肃性。
四十
历史学家只关注最基本的历史事实。例如:是秦始皇活埋了儒生们,还是儒生们活埋了秦始皇。除此之外,都是闲话。
四十一
历史的发展,社会生活的进步,都是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抱残守缺或者追求突破,都是对循序渐进的拒绝,都会受到历史的惩罚。
四十二
春秋战国的士人,都有五亩之宅,他们便成了最早的自耕农。与此同时便出现了不臣天子不友诸侯的隐士。农业的个体性,确立了个人的独立和尊严。这就是“仁”的基础。
四十三
中国自远古以来就是农业社会。中国古代文化的基础是个体农业。个体农业产生了士文化。个人的自由和尊严是士文化的灵魂。
四十四
孔子发现了人,创立了仁学。这就是古代民主理论的根本。西方叫“天赋人权”,人权是上帝赋予的。中国没有上帝,中国就是人。人本身就具有尊严,具有权利,当涉及第二个人的时候,就具有义务。这就是仁。
四十五
古代的天文、律历、甲子以及音乐理论,都基于数学。这些成果非常伟大,非常神秘。其中许多奥秘,今人也未必解得开。于是,为了掩饰自己的愚蠢,就把古代看成一片混沌。
四十六
在帝王文化的高压之下,思想发展史实际上只是思想退化史,文化发展史只是文化退化史,不过如此而已。
四十七
特立独行之士总是受到迫害,这是必然的,也可以说是正常的。但是,薪尽火传,士大夫文化在曲折的道路上艰难地前进着。
四十八
与其追求未知的东西,不如审查已知的东西。与其创造全新的东西,不如探讨原有的东西。庄子教人思索已有的知识。
四十九
殷纣王说:“不有天命乎。”秦始皇鼓吹“宗庙之灵”。帝王思想的核心是迷信。帝国需要神,帝王们都想变成神。
五十
全社会的奴隶化,是全社会崩溃的真正原因。短暂的秦朝就是如此。
五十一
正像欧洲思想界始终没有达到古希腊圣贤们的高度一样,后世的中国人也从未达到春秋战国圣贤们的高度。
五十二
我读马列和毛主席的著作,也读中国古书。我常常自问:“你是一个驮经的毛驴,不是吗?”这种问题很不容易回答。
五十三
“楚人失之,楚人得之。”这话就够好了。然而孔子曰:“去楚可也。”他反对以本国为本位,体现了他的大一统的天下观。老子曰:“去人可也。”他反对只考虑人类的眼前需要而忽视大自然。中国古人的思想境界,非后世人所能有。
五十四
士有宁死不食嗟来之食者。先秦之士其尊严如此。士有在朝之士,有在野之士,有义士,有高士,更有狂狷之士,然而其尊严如一。
五十五
批孔家们说,先秦诸子都是给人主献策的。不过,也可以换一个说法:都是给人主出的难题。秦始皇知道自己交不出答卷,就来了个焚书坑儒。后世的帝王,哪个是够及格的?帝王们的退化最为明显,真是黄鼠狼下耗子——一代不如一代。
五十六
韩非子说:“当今争于力气。”先秦的所有语言中,数这句话最恶劣了。这句话成了后世流氓文化的宗旨,成了帝国主义的理论。
五十七
有一个人离家远走去寻访真佛。后来菩萨在梦里告诉他:“反穿皮袄倒穿鞋的那人,就是真佛。”他寻访数年一无所获。一天晚上回到家中,听见儿子叩门,他父亲欢喜万分,匆忙之间反穿着皮袄倒穿着鞋来给儿子开门。儿子一见就跪下了,说道:“原来真佛在我家中。”20世纪一百年间,中国人学习西方,跑了一圈,累得要命,现在应该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