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八
“夷狄之有君,不如诸夏之亡(无)也。”这是因为有礼乐制度的存在。至少孔子认为,有了礼乐制度以及仁义道德等等,即使没有君(皇帝),天下也可以治理得很好。西周曾经有过“共和”之治。老子说,道法自然。
五十九
儒家有明堂议政、辟雍选贤的制度。墨子有选举(包括选举天子)的主张。自从有了皇帝,这一切都不需要了。皇帝只需要全体臣民对他个人的无限忠诚。些微的不忠,都是罪该万死,杀无赦。
六十
为了保持帝王的统治,恐怖是绝对必要的。制造并加强民众的恐惧心理,是保持帝王统治的必要氛围。“盗憎主人”,统治者憎恶人民,贼道也。
六十一
秦始皇曾四次遭遇刺客,刘邦时时提防对他的暗杀活动。后世的帝王莫不如此。
六十二
长期的劣胜优汰,会使整个民族退化。此点谁都知道,难道帝王们反而不知道?但是,为了他们的私利,他们仍然不停地屠杀本民族的优秀分子。
六十三
有人说,秦始皇坑的不是儒生,而是方术之士。而《本纪》载:“始皇长子扶苏谏曰:‘天下初定,远方黔首未集,诸生皆诵法孔子,今上皆重法绳之。臣恐天下不安,唯上察之。’始皇怒,使扶苏北监蒙恬军于上郡。”“诵法孔子”的倒不是儒生?为了粉饰秦始皇,以致不顾一切,忠则忠矣,蠢不可言。
六十四
愚蠢、无知、厚颜无耻,是御用文人们的特质。他们在世的时候受到士林的嘲笑;他们死后,他们的子孙都羞于提起他们的姓名爵号。这一方面可以看出帝王文化的以势压人,另一方面也可以看出士文化的强大。
六十五
正是因为帝王文化的腐败、御用文人的愚蠢,真正的圣贤仁人和才学之士,虽然取卿如探囊取物,却不屑一顾。他们有吃有喝的则饮酒赋诗,没吃没喝的宁穷死不为五斗米折腰,要的是这点骨气。
六十六
秦始皇晚年好长生不老之术,自称“真人”而不称“朕”,并且令博士作《仙真人歌诗》,令宫女们不停地演唱。他像个道家,而道教史不提他;他像个神仙,而神仙传没有他。大概这些史传都是可恶的士们编的,士文化拼命同帝王文化对抗着。
六十七
“介子推不言禄,禄亦不及。”可见所谓禄,都是“言”来的,都是自己捞摸(或说争夺)来的。介子推说道:“下议其罪,上赏其奸。上下相蒙,难与处矣。”可谓一语道破天机。“其母曰:能如是乎?与汝偕隐。遂隐而死。”有其子,必有其母。“宗尧按:高洁之士鄙夷当世,此古今之通例也。左氏采而录之,述志士之高洁,即含鄙薄晋君臣之意。”(《左传微》第197页)士文化老早就和统治者分道扬镳了。
六十八
秦始皇坑儒生四百六十余人。当时的人口估计有五千万,其所坑者不到十万分之一。由此可见,杀一小批人,就足可以毁灭一个时代的文化,使整个时代差不多重返巫鬼时代。
六十九
打破一个旧的谜团,进入了一个新的谜团。问题依然在,还在谜团中。看上去历史就像一个顽皮的小猫,它追着自己的尾巴转圈儿,没完没了了。历史学家喊道:“它能咬住自己的尾巴吗?永远不可能吗?”
七十
秦朝的速亡,证明了“当今争于力气”的荒谬。迷信物质力量,则必然毁灭在精神面前。精神包括道德,包括仁政,包括社会良知以及儒家所谓的礼,等等。这就是“仁者无敌”的道理。
七十一
大一统的天下观老早就有,“谁能一之?”一就是统一天下。孟子曰:“不嗜杀人者能一之。”孟子的话再简单不过了。真理都是简单明了的,但是,掌握它,实践它,却很难。
七十二
秦朝把人民当成畜群来管理。专门训练一批如狼似虎的官吏,替皇帝管理畜群。典型的“以狼牧羊”,不亡何待。
七十三
“言者无罪”的实例在春秋战国时期比较多。不过,国王一瞪眼喊道:“其有说乎?有说则活,无说则死!”看来就在古代,说话也是很危险的。
七十四
不说话,装傻,也是高招。“宁武子邦有道则智,邦无道则愚。子曰:其智可及,其愚不可及也。”看来装傻很难学。
七十五
不说话也不行。后世有所谓“腹诽”“怨望”等罪,动辄就是“诏狱”“廷杖”……中国古代史热闹得很,可惜历史学家们只会讲道理不会讲故事,最终连他们的道理也变得不可思议。
七十六
“君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孟子之言论激烈之极。可见先秦言论较为自由,后世士人望尘莫及。
七十七
有人说:“不下跪,要膝盖何用?”这可以算作20世纪中国的名言。如果编一小本《二十世纪中国名言录》,名言之下略述背景以及言者之身份,想来一定颇为有趣。
七十八
音乐最容易传达真实感情,使人与人之间的感情沟通、融洽。音乐的感染力是无穷的。所谓“亡国之音”,不是指哀伤的凄婉的如“黍离”之思一类,而是指没有真实感情的矫揉造作的没有信念的假装的欢乐,虚假的歌功颂德的音乐。
七十九
秦朝人发明了弩,想不到转眼之间秦朝就在弩下灭亡了。所以慷慨激昂的孟子能说:“善战者服上刑。”孟子的话过于激烈,以致后人觉得不好理解,其实有什么难理解的。
八十
春秋官吏,孔子目为“斗筲”;战国官吏,孟子称之“妾妇”。后世的为人上者,摆来摆去,装模作样,还用问吗?士即在这种认识中觉醒起来。
八十一
一方面是招贤纳士,来了就当奴隶对待之;另一方面对不接受招纳的士便极力表示看不起:“这些穷酸!”进而就怀恨在心,“何为至今而不杀?”这就是战国时期反动统治者对士的态度。呜呼!焚坑之事,其来有渐矣。
八十二
历史在黑暗中前进着。无知的小民需要有个神仙来指路,得势的小人便假装神仙,指出一条坦途。结果来到悬崖,造成巨大的民族牺牲。秦始皇自称“神仙”,指引秦国滚下了悬崖。秦之亡,比六国更为惨烈。
八十三
条条大路通北京。有人问去北京的路,正在田里劳动的一位老人说:“你要去北京吗?”说:“是。”“那好吧,跟我走。”那问路的人便跟老人走,回到村,进了老人的家。进了屋,老人上了炕,打开后窗,说道:“你要上北京,就从这儿走。我儿子就是从这儿跳窗跑的。后来打信回来,说在北京。”无论你怎么说,这老人是诚实的。但是,光诚实有什么用呢?他只是耽误了行路人的时间。历史一耽误就是几百年。
八十四
“天下有道圣人成焉,天下无道圣人生焉。”成即成就一番事业,生即生长出来。如此说来,天下有道还是无道,对圣人来说,没有关系。天下无道并不可怕,适足以造就圣人。
八十五
秦始皇废除了战国已有的教育制度。“欲学法律,以吏为师。”燔诗书,禁私学,“偶语诗书者弃市,以古非今者族”。战国讲学之风,至此一扫而光。现代有“十年浩劫”,一切文教全部停止……愚民政策从商鞅时候就开始了,至秦始皇则登峰造极。欲巩固专制独裁,就必须使老百姓愚昧无知。孔子则不然,他主张“富之”“教之”。今天的历史学家们不大喜欢谈论这些,有悖时尚。
八十六
统治之有无,取决于历史条件。同样是统治,高能者采取智民政策,低能者采取愚民政策。孔子主张智民,商鞅主张愚民。青海山上有一滴水,摔了两半,一半进了长江,一半进了黄河,岂不可叹。
八十七
因为无能和缺德而被淘汰的士人,组成了古代社会中的流氓无产者。他们为了生存,什么事都敢干,不择手段,心毒手黑。他们的特点是,把天下事看得非常容易。无论文,无论武,小至诗词歌赋作文,大至统帅大军作战,他们一概视同儿戏,一干就砸锅。最后无可奈何,他们还有看家本领——讨饭。亡国破家者,都是因为信任了他们。
八十八
简单头脑往往抗拒事物的复杂性,从而抗拒一切事物的客观规律性。所以流氓文化把天下事看得非常容易,一切都由帝王主观臆断。“皇上金口玉言,皇上要太阳从西边出来,太阳就得从西边出来。”帝王的头脑日益简单化,帝王文化也日趋庸俗化。秦朝是这样亡国的,后世王朝无一不是由此而亡。
八十九
物极必反。秦始皇炫耀他的“宗庙之灵”,达到极致,结果,陈胜振臂一呼,天下响应,秦朝土崩瓦解。陈胜者,[]隶也,迁奴也,何宗庙之有?最后刘邦做了皇帝,奉天承运,谁也没得说。刘邦者,布衣也,草民也,何宗庙之有?你的炫耀足以促成别人的鄙视。
九十
巨大的社会动荡,复杂的历史事件,究其原因,都是由具体的仇恨造成的。而所有的仇恨,可以一概而论,都是由社会的不公正造成的。正因为如此,消除社会的不公正现象,才是真正的政治。法家的“以刑去刑”,只是镇压再镇压,直到无人敢于反抗为止。这是制造不公,加深不公。孔子说:“必也无讼乎!”就是从根本上消除社会的不公正。
九十一
帝王文化依靠权势,好话说尽,坏事做绝。就其本质来说,帝王文化是罪恶文化。如果只根据他们的议论做出推断,那就大错特错了。他们的权力是从国人那里盗窃来的,所以他们憎恨国人,害怕国人,做事总是鬼鬼祟祟,偷偷摸摸。这就是盗憎主人。帝王思想就是霸道思想。霸道者,贼道也。
九十二
历史学家不必为镇压寻找借口,不必为巩固帝王宝座操心,不必创造什么历史规律或发现什么历史的必然,也不必编写许多没完没了的空话……历史学家应该做的只有一件事:清算帝王们的罪恶,把社会公正还给历史。
九十三
一切知识来源于历史,一切智慧来源于历史,一切美德来源于历史,一切教化来源于历史。正是在这种意义上说:“六经皆史。”
九十四
“夫礼者,自鄙而尊人,虽负贩亦有尊也,而况富贵乎。”(《礼记·曲礼》)可见个人的尊严是礼的根本,其根本是私有财产……“五亩之宅”的古老传统。个人的尊严、个人的自由、个人的安全及其保障,是社会稳定的基础。抛开个人,抛开自我,就没有一切。所以说:“六经注我。”六经都是注解自我尊严的。
九十五
有了暴君,也就有了暴政;有了暴政,也就有了暴民。他们是连带着产生的。如果要问,暴君是怎么产生的?这就需要问大臣们了。大臣们需要暴君时,他们就把暴君培植起来;如果他们不需要他了,他们就把他废掉了。是比干需要纣王,不是纣王需要比干。至少在酒池肉林之后,比干等完全有理由,并且有责任“易位”。虽然纣王杀了比干,孔子却说:“比干不通。”这点账历史学家们总也算不清。这怨谁?
九十六
大臣们为什么需要暴君?是他们疯了吗?是他们需要有人杀他们的头吗?没有公理的时候就需要强权;社会涣散的时候,就需要有一个强有力的独裁者。这两种情况,历史上经常发生,这没有什么奇怪的。需要上帝的时候,人类就创造了上帝;需要神的时候,人类就创造了神。人类创造了上帝,然后再大力宣传:上帝创造了人类。意识形态永远是颠倒的,它一直颠倒了两千年。
九十七
《左传·昭公三十二年》:“社稷无常奉,君臣无常位。”批孔家们特别喜欢引用这两句话。回想1974—1976年间报纸杂志上的那些大块文章吧。然而这两句话是什么意思,批孔家们却避而不谈。这才是真正的中国的传统文化,传统思想,而批孔家们却假装不知道。
九十八
凡是说出来的,写出来的,都是从前人们说过的话。想说点新鲜话,那是难上加难,简直不可能。
1997年8月修订于东花园宿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