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在交城山里漫步的时候,我想寻找裴家马坊,没有找到。有人告诉我,那可能就是方山县的马坊村。从老方山看东北,相距十来里路,本是古代屯田的处所。我想到那里去寻找“孟楼”的遗址,以便凭吊古代英雄们的遗踪。据说孟楼高十几丈,可望数十里。当年起义者战败自焚的时候,烧掉了“孟楼”。那为首的起义军将领,名叫裴奇芬,是个明朝的武举。当时的举人秀才,不分文武,莫不踊跃投身革命,他们甚至不计成败利钝。傅山的《汾二子传》里说,薛宗周见有人犹豫动摇,严厉地说:“极知事不无利钝,但见我明旗号,尚观望,非夫也!”正是这位“高视迂步,不苟言笑”的薛宗周,在晋祠战斗中身先士卒,英勇战斗。后来战斗失败,当晋祠南城楼起火时,有人看见他投身烈焰中,壮烈牺牲了。这都是一些平时非常骄傲的文人,这就正是他们的所谓“崖岸”。而跟随他们一起战斗,最后一起牺牲的,都是淳朴憨厚、不识字而有觉悟的山村农民。
我来到一个小小的山村。它简直就是一座天然的城堡。古人讲究风水,所居要求背风、向阳,汲水较近而没有水患,不过如此而已。这个村子,高高地坐落在一个小山嘴上,向阳却不背风,没有水患,汲水却远。村后没路,村前唯一进出的路,崎岖难登,就是毛驴,驮着东西向上爬,也是很困难的。我看见毛驴就想起了“灰毛驴驴上山灰毛驴驴叫”这首民歌,仿佛交城山里只有毛驴似的。然而古书上写着,交城山里出产名马,其马高大善走,古代用作战马。清兵入关以后,严禁山民养马,实际是害怕。据说元朝统治者害怕菜刀,许多家庭共用一把菜刀。而清朝统治者害怕马,严禁养马。没想到这些尚武的民族,一旦成了统治者,心理变化很大,胆子很小,脆弱至极。我脚下的大石块,细雨过后,焕然一新,呈现着各种奇妙的花纹。我抬头望着高处的庐舍,想象着古代的战斗,也许我面前的大石板上,就曾经洒过交山军英雄们的鲜血,他们的妻女被屠杀,他们后来也流尽了最后一滴血。当他们倒下去的时候,山石也会震恐,发出金石之声。他们为了什么?为了生存,为了自由。他们生活在一个乱世,一个个性正在觉醒的乱世。
明末清初是一个天崩地裂的时代。天天都有谣言,处处都有怪事,人心浮动,天下大乱。正是在这时候,个性开始觉醒。傅山在《学解》一文中说:“学本义觉,而学之鄙者无觉。盖觉以见而觉,而世儒之学无见……所谓先觉者,乃孟子称伊尹为先觉。其言曰,予天民之先觉者,将以斯道觉斯民也。乐尧舜之道也,而就汤伐夏以救民,则其觉也。觉桀之当诛,觉汤之可佐。尧舜汤者,杀桀乃所以为尧舜汤也。是觉者,谁能效之。”(《霜红龛集》卷十四《学解》)
觉就是觉悟,见就是见识。庸人们没有任何见识,甚至害怕别人有一点点见识,怎么能希望他们有觉悟的一天呢?傅山指出,真正的觉悟就是像伊尹那样的觉悟,觉悟到夏桀当诛,以这种革命的道理唤起民众,并以此达到杀桀而救民。在古代社会里,凡识字的人都知道“汤武革命”的典故。傅山这些话,直截了当鼓吹革命,这是再明白易晓也没有了。正是在那个大动荡的时代,先觉者以个性独特相标榜。在《汾二子传》中,傅山说:“余先与薛子游,畏其卓荦,喜两河有斯人。”卓荦特达,用现代语说就是卓越独特。傅山对薛宗周的个性,是又敬畏又喜爱,高兴在汾阳出了特殊的人才。汾阳的缙绅和士人都喜欢做买卖。薛宗周是当年三立书院的高才生,“薛峻崖岸,肩棱棱如削,不苟言笑,高视迂步,而佣奴汾之人”。而王如金“短小负气,行多不掩言,而亦佣奴汾之人”,“二子者独喜交游豁达,耻琐碎盐米计”。傅山有《悼子坚》诗二首:“王子狂而疏,行真不掩言。”“醉眼乜西河,黄茆连青天。”(《霜红龛集》卷一)“醉眼”二句,狂态可掬,这就是三百年前的革命英雄。人们只知道一定的时代产生了一定的个性,这无疑是对的。但反过来说也一样是对的:独特的个性,形成了独特的时代。傅山的个性也是非常独特的,正因为这样,他才能够充分理解并且热情歌颂这些具有独特个性的英雄。
我终于找到了一个当年的战场。这就是米家庄西面的夹谷地带。《交山平寇始末》记载着这次战斗。顺治五年(1648年)九月底,“右营守备李进忠率兵五百,运粮千石入山。王显明、王国光、张继成、齐三夏等闻之,伏众数千于米家庄西十里野则河山下石锁关侧。进忠兵至,贼断其前后,集鸟枪乘高夹打,自辰至午,进忠死,五百兵无得脱者。报至,举军丧气”。这是一次大胜利,并且是歼灭战。
我站在河边,察看这弯曲狭长的河谷。如今的情形同三百年前大不一样了。修筑了平坦宽阔的汽车路,架起了高压电线,还有一些水泵房之类。汽路上不时有汽车和拖拉机走过。汽车的喇叭像发脾气似的叫着,相比之下,拖拉机们温柔多了。我想象三百年前的那次战斗,土枪土炮不停地怒吼,一定激烈之极。交山军的将士们使用的主要是鸟枪。这一带大山之中,出煤、出铁,有的是硝磺和柳木炭,不愁他们造不出鸟枪来。然而我忽然想起一件很不愉快的事情。三百年前的交山军就已经使用着鸟枪,而直到抗日战争初期,民兵所使用的还主要是鸟枪。这三百年,人们干什么去了?明末清初这个时间的思想家、文学家、艺术家,那些作品的水平,以及他们的思想境界,比起当时欧洲的名家,毫不逊色。交山军手中的武器也不比当时欧洲人的武器落后。我们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落后的呢?这就是我当时的想法。这个想法使我感到气闷。
我在这河边同一位老人谈过话。他有六十多岁了,拉着一匹小骡子来河边饮水。骡子同马相比,价钱低,能干活,好喂养。但是说实话,我不喜欢骡子。我希望看到交城山里的战马,枣红色的,高高的,又踢又咬,总是骄傲地仰着头。我赶过去同那老人说话,他不住地端详我,好像他家丢了一把斧子至今还没有找到似的。谈话中间,我问他交山军的事情,老人显出茫然的样子,后来说道:“呵,听说过。听老人们道古时说过,前清时候,出过一个葫芦王。后来也常闹土匪。”
他的话使我非常惊奇。转念一想,这用不着惊奇。我也号称是个读书人,却不能充分理解傅山的文章,总觉得觚棱难近。可见三百年前那些包括傅山在内的思想家们的伟大的思想成果,我们已经是相当的隔膜了。同样道理,交山军英雄们的思想性格,我们已经是很难理解了。从现象上看,交山军的英雄们,仅仅是为了抵制剃发,竟然走上流血的道路。傅山也一样,他为了不剃发,当了道士。清朝皇帝请他出来做官,他拒绝,做官不还是要剃发吗?他愿意自食其力,过一种清贫的生活。他研究先秦古籍,发掘战国时代的思想财富。傅山的诗中有这样的句子:“孔甲抱秦恨,慨然死陈王。”“淡静陶处士,乃有咏荆卿。”于是我们知道了,交山军的斗是为了反对暴政。
我在走出交城山的时候,默默地想着,我觉得只有明清之际的人能够读懂战国人的著作。这两个时代非常相似,人们的思想情绪也非常相似。我指的不是七国纷争,而是社会的大动荡和士民的大觉醒。所不同的是战国秦楚之际的士民,经过长期的流血斗争终于胜利了,而明清之际觉醒的士民,经过长期的流血斗争却失败了。暴政胜利了,庸俗胜利了;自由失败了,个性失败了。觉醒的士民被暴政压下去,他们的血肉变成了尘土,他们的铮铮铁骨变成了灰烬。所以交山军留给我们的只是一出英雄的悲剧。经过这一场巨大的波涛之后,傅山悲叹道:
明月清风遗恨在,千秋万祀属谁知。
当我离升交城山的时候,我忽然产生一些遐想:现在的关帝山或许就是《山海经》里的少阳山,现存的文峪河或许就是《山海经》里的酸水。酸水!多么令人难堪的名字啊!它不停地奔流着、呜咽着,述说着我们中华民族无尽的辛酸。
1984年5月于东花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