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野种。
很长时间我并不大清楚“野种”的深刻内涵,那时候还小。但从村子里的人这么叫我的时候脸上所表露出来的那种鄙夷的神情,我能感到这一定不是个好名词。
终于有一天,我向一个叫瘌痢头的人讨教。“瘌痢头”是他的外号,因小时候得过瘌痢,于是村里人持之以恒地叫了他三十年“瘌痢头”。可能是经常不洗头的缘故,他脏兮兮的头发打了许多结。再仔细一看,草丛似的头发里还有一些白色的东西黏附着,那是虱子。他的左胳膊经常莫名其妙地会突然往上一扬,随着这么一扬,嘴角也同时抽搐一下,并发出“哧”的一声。他小的时候得过小儿麻痹症,左胳膊从此不大听大脑指挥,一直这么自由散漫着。他是独身,住在村西头一间破房子里。这房子是他老娘死前留给他的唯一财产。他成天游手好闲,整天在村子里游荡,到处可以看见他的身影。
那天,我正和几个同龄孩子玩着。瘌痢头向我招招手:“野种,过来,把你姨妈喊来……”
我停住脚步,仰起头,用不太连贯的话问道:“野种?……什么……是……野种?”
他原本是漫不经心地随意喊了我一声,听完我的话,倒来了劲,两只黑兮兮的脏手像铁钳似的夹住我的胳肢窝,猛地高高举过他的头顶,然后又恶狠狠地把我蹾到地上,用手指着不远处稻草垛子旁一只黄狗正毫无顾忌地强行趴在另一只黑狗身上干着坏事的镜头,挤眉弄眼地说:“看见没有!……野种,就是那么着出来的。”说罢,在我稚嫩的屁股上还狠狠地拧了一把。旁边的人发出快意的哄笑。
我大声哭喊起来。不是因为瘌痢头的那番话,而是因为生疼的屁股。
奶奶循着哭声迎了过来。奶奶身后跟着姨妈。听完我的哭诉,奶奶勃然大怒,冲着瘌痢头奔了过去。
“根朝!你白披张人皮,对个不懂事的孩子说那种下流的话!”“根朝”是瘌痢头的大名字。村里大部分人家是孙姓,我们姓春的,是外姓人。听姨妈说,要不是奶奶人厉害,可要受大姓人家欺侮哩。在我长大以后,曾对我的姓做过一番调研。在百家姓里,没有发现有春姓。上大学的时候,讨教过历史系的教授,他说满族里有春姓。就是说,我的先人是满人。满人入关后陆续来到鱼米之乡的江南。到了康熙年间,江南的财富基本上被满人所控制。当然,我的先人肯定不属于控制财富的那类人,否则奶奶住的房子不会那么阴暗低矮。据说爷爷是被人卖到这个村子的,从此开始了后代的繁衍。
奶奶不像别人那样喊他瘌痢头而是称呼他名字,足见她对人的尊重。瘌痢头似乎并不买账,脖子一梗,恶声回道:“怎么,我说错了?”奶奶好像理亏似的嗫嚅了一下没说出话来。
姨妈抢前一步说道:“孩子这么小,他懂得什么?你不应该给孩子说这些。”
姨妈话音刚落,奶奶将姨妈拉到身后,怒气冲冲道:“你跟他白讲,他是个吃屎佬。”
瘌痢头好像也有点震怒:“我就是吃屎佬,怎样?——要不是看你是老太婆,两个耳光就上去了。”
“啊?”这下奶奶可不让了,“你还要打人!来,打呀。”奶奶头一低,梗着脖子,抵到了瘌痢头的胸前。
姨妈见势不妙,急忙拉住奶奶,并将自己插到了奶奶和瘌痢头之间,推搡着奶奶:“走吧,走吧。”
瘌痢头布满凶气的那张脸霎时变成一朵花似的,脑袋探向姨妈,伸着露着长长鼻毛的鼻子,眯着眼耸着鼻子长长地吸了一口气:“嗯,真香!”说着拉起姨妈的手,淫笑着,“乖乖!你身上真香。我就喜欢听你讲话……我的心里痒酥酥的……”
姨妈顿时涨红了脸,用力甩脱了他的手,抱起我就走。奶奶狠狠地骂道:“猪狗不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