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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史记》的思想内容及艺术成就(4)

司马迁将陈胜与汤、武革命,孔子作《春秋》相提并论,表现了强烈的反暴政思想,以及赞同以有道伐无道的主张。因此,司马迁赋予陈涉起义以“革命”的意义,以公羊学家的思想同情被压迫人民的处境,认为在民众被逼得走投无路的时候起来反抗是合理的,这样可以推翻暴虐统治而取得承敝通变的效果,促进历史进步。这个思想是难能可贵的。同时,司马迁也是在向地主阶级敲警钟,告诉他们如政治处理不好,引起“土崩”之势,终将不能维护阶级统治的长治久安。从这里我们可以窥探出司马迁的思想具有二重性,既同情人民,又为统治阶级着想,他要求的是维护一种统治者与被统治者能相对共处的境界。这也是他引《过秦论》的目的。他之所以把陈涉列入世家,也包含这样的思想。世家的定义是“拱辰共毂”,即臣下共同维护君上的统治权威,要求所有的人为一统天下的帝王效劳,这是公羊学家的大一统思想。陈涉的首事最终导致刘邦建立了汉家的一统天下,陈涉是刘邦“践祚”的开路先锋,他的努力正好纳入了创建地主阶级专制主义中央集权的一统天下之内,所以司马迁认为应该入世家。当然从《史记》的体例上看,在形式上陈涉与诸侯王和孔子同在一种体裁之内,本身是提高了陈涉的地位,但是从内容上完全符合“忠信行道,以奉主上”的条件,所以,陈涉入世家不存在什么破例问题。阶级的局限造成了司马迁思想的二重性,我们应该历史地看待他的这种思想。

四、《史记》记载了一些为正史官书所不收的下层人物

司马迁之所以被称为伟大的历史学家,关键在于:在他的《史记》里收录了别人不想收的人物,写出了别人不愿写的事情,讲出了别人不敢讲的道理。这些人物主要出自战国四公子(孟尝君、平原君、信陵君、春申君)列传、《游侠列传》、《刺客列传》和《滑稽列传》。

《游侠列传》载:

古布衣之侠,靡得而闻已。近世延陵、孟尝、春申、平原、信陵之徒,皆因王者亲属,藉于有土卿相之富厚,招天下贤者,显名诸侯,不可谓不贤者矣。比如顺风而呼,声非加疾,其势激也。至如闾巷之侠,修行砥名,声施于天下,莫不称贤,是为难耳。然儒、墨皆排摈不载。自秦以前,匹夫之侠,湮灭不见,余甚恨之。以余所闻,汉兴有朱家、田仲、王公、剧孟、郭解之徒,虽时当世之文罔,然其私义廉洁退让,有足称者。名不虚立,士不虚附。至如朋党宗强比周,设财役贫,豪暴侵凌孤弱,恣欲自快,游侠亦丑之。余悲世俗不察其意,而猥以朱家、郭解等令与暴豪之徒同类而共笑之也。

说古代平民中的侠客,没有能听说过。近代延陵季子、孟尝君、春申君、平原君、信陵君这些人,都是因为他们是君王的亲属,依靠着封地和卿相之位的富有,招揽天下的贤人,在诸侯中显扬名声的。至于闾巷中的侠客,修养行为,砥砺名节,名声遍及天下,没有不称赞他们贤能的,可是儒家、墨家都对他们排斥摈弃不加记载。从秦代以前,平民侠客就被埋没无法见到。汉朝兴起以来有朱家、田仲、王公、剧孟、郭解这些人,虽然时常触犯当朝的法律,但是他们个人的行为符合道义,廉洁而懂谦让,有值得称扬的地方。至于结成帮派的豪强互相勾结,用钱财来役使贫苦人,凭借豪强暴力来欺凌孤单势弱的人,游侠也认为他们可耻,可是当世之人却把这些人同朱家、郭解等人和强暴的人视为同类而一同加以耻笑。在这里,司马迁把游侠与盗跖区分得清清楚楚,目的就是要赞扬游侠。

《游侠列传》又载:

鲁朱家者,与高祖同时。鲁人皆以儒教,而朱家用侠闻。所藏活豪士以百数,其余庸人不可胜言。然终不伐其能,歆其德,诸所尝施,唯恐见之。振人不赡,先从贫贱始。家无余财,衣不完采,食不重味,乘不过牛。专趋人之急,甚己之私。既阴脱季布将军之厄,及布尊贵,终身不见也。自关以东,莫不延颈愿交焉。

这是说朱家救活的知名人士数以百计,其他的普通人则不计其数,但始终不夸耀自己。家里没有剩余的钱财,自己的衣服破旧得没有完整的花纹,吃饭没有两样以上的荤菜,乘坐的是小车子,却想着去救助别人。他曾经暗中救过季布将军,当季布显名以后却从来没有找过季布。所以,函谷关以东地区,没有人不伸长脖子希望和他交往的。

《游侠列传》又载:

吴楚反时,条侯为太尉,乘传车将至河南,得剧孟,喜曰:“吴楚举大事而不求孟,吾知其无能为已矣。”天下骚动,宰相得之若得一敌国云。剧孟行大类朱家,而好博,多少年之戏。然剧孟母死,自远方送丧盖千乘。及剧孟死,家无余十金之财。而符离人王孟亦以侠称江淮之间。

说条侯得到剧孟这样一个人就像是得到一个相当的国家一样。剧孟的母亲去世时,从远方来送丧的,大概就有上千辆车子。

《游侠列传》又载:

解姊子负解之势,与人饮,使之嚼。非其任,强必灌之。人怒,拔刀刺杀解姊子,亡去。解姊怒曰:“以翁伯之义,人杀吾子,贼不得。”弃其尸于道,弗葬,欲以辱解。解使人微知贼处。贼窘自归,具以实告解。解曰:“公杀之固当,吾儿不直。”遂去其贼,罪其姊子,乃收而葬之。诸公闻之,皆多解之义,益附焉。

解出入,人皆避之。有一人独箕倨视之,解遣人问其名姓。客欲杀之。解曰:“居邑屋至不见敬,是吾德不修也,彼何罪!”乃阴属尉史曰:“是人,吾所急也,至践更时脱之。”每至践更,数过,吏弗求。怪之,问其故,乃解使脱之。箕踞者乃肉袒谢罪。少年闻之,愈益慕解之行。

说郭解姐姐家的儿子与别人争吵而被人杀了,当郭解知道实情后不但没有杀那个人,反而说是他外甥的过错,就让那个人走了。人们听说了这件事,都称赞郭解道义,更加依附于他。郭解当时外出人们都躲避他,有一个人独自岔开双腿傲慢地坐着看郭解,郭解知道后不但没有与那个人结仇,而是不断地检点自己身上的毛病,还请求官吏免除那个人去服役。那个人知道了这件事以后,就袒衣露体向郭解谢罪。少年们听到这事,越发仰慕郭解的行为了。

从上面的分析可以看出,像朱家、剧孟、郭解等人,虽然都是平平常常的老百姓,但是他们在当时的影响却很大,他们的社会作用是不容忽视的,司马迁正是看到了这一点,所以在《史记·游侠列传》里写了很多这样的人。汉武帝对游侠是严惩不贷的,而司马迁公开唱反调,为其鸣不平,并为其立专传,记载其事迹,颂扬其见义勇为而又廉洁退让的高贵品质,足见司马迁作为史学家的胆识和勇气。

《史记·刺客列传》里更是描写了重义轻生、慷慨赴死的曹沫、专诸、豫让、聂政、荆轲等义士,重点写荆轲之刺秦王。荆轲为人深沉好书,所游诸侯,尽与其贤豪长者相结,虽嗜酒常歌于市,然实非平庸之辈。燕太子丹之求报秦王,其时“秦日出兵山东以伐齐、楚、三晋,稍蚕食诸侯,且至于燕,燕君臣皆恐祸之至”,由于看到“秦有贪利之心,而欲不可足也,非尽天下之地,尽海内之王者,其意不厌”,于是丹卑恭逢迎,跪请荆轲为之泄怨,故尊荆轲为上卿,舍上舍,日供太牢,异物间进,车骑美女恣其所欲。临行之日白衣冠送于易水之上,荆轲慷慨悲歌,士皆垂泪涕泣。及荆轲见秦王于咸阳宫,奏献燕督亢之地图,秦王发图,图穷而匕首见,因刺秦王。未果,与秦王共搏于殿上,投刺秦王不中,反被八创,临死不惧,倚柱而笑,箕踞以骂,表现了他出入森严之秦宫,而欲生劫秦王必得约契以报太子的坚贞情义及英勇气概。故司马迁赞荆轲与曹沫、专诸、豫让、聂政同为“立意较然,不欺其志,名垂后世”,是当之无愧的。《史记》盛誉荆轲之余,亦附见一幅群贤人物谱,鞠武之熟谙形势,计谋远虑;田光之智勇深沉,节侠自处;樊於期之切齿腐心,以首相许;更有高渐离之更容久隐,置铅朴筑;燕太子之恳切诚挚,急发欲就;以及鲁句践之嗟轲刺术,恨其未功,等等,错综交织,忧喜参互,构成一幅语语声声,令人情动的悲壮图景,读来能使人产后无限的惋惜与崇敬。

如果说并非《六艺》是唯一的解决社会问题的经传的话,那么滑稽人物的言词应该是最好的补充。司马迁在《滑稽列传》里描写了一群滑稽人物,他们以诙谐的言词,阐明哲理,隐喻现实,规劝世事,于谈笑间促使人君能够克服已有的政治弊病,并防止做出错误的决策。事实上这是另一种形式的谏诤,但进行得较为舒缓,由此可以避免触犯人主的逆鳞,以至不会引起上下对抗而使言谈者遭受不测。它需要言谈者具备应有的机智与渊博的学识,及其善于观察事物和掌握人君心理的辨析能力。故滑稽人物决不可等闲视之,或认为可以轻易攀及。以其所言世事之关系国家存亡祸福,故司马迁开篇引孔子论《六艺》之言:

孔子曰:“六艺于治一也。《礼》以节人,《乐》以发和,《书》以道事,《诗》以达意,《易》以神化,《春秋》以义。”太史公曰:天道恢恢,岂不大哉!谈言微中,亦可以解纷。

这里将滑稽的“解纷”作用与《六艺》的功效相提并论,赋予它以有益的历史价值。此亦以滑稽的手法表明,治理世事,并非必得运用儒家经义;儒家《六艺》经传也不能解决所有的社会问题,因而也不必“独尊”。《滑稽列传》记:

齐威王之时喜隐,好为淫乐长夜之饮,沉湎不治,委政卿大夫。百官荒乱,诸侯并侵,国且危亡,在于旦暮,左右莫敢谏。淳于髡说之以隐曰:“国中有大鸟,止王之庭,三年不蜚又不鸣,王知此鸟何也?”王曰:“此鸟不飞则已,一飞冲天,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于是乃朝诸县令长七十二人,赏一人,诛一人,奋兵而出。诸侯振惊,皆还齐侵地。威行三十六年。

威王八年,楚大发兵加齐。齐王使淳于髡之赵请救兵,赍金百斤,车马十驷。淳于髡仰天大笑,冠缨索绝。王曰:“先生少之乎?”髡曰:“何敢!”王曰:“笑,岂有说乎?”髡曰:“今者臣从东方来,见道傍有禳田者,操一豚蹄,酒一盂,祝曰:‘瓯窭满篝,污邪满车,五谷蕃熟,穰穰满家。’臣见其所持者狭而所欲者奢,故笑之。”于是齐威王乃益赍黄金千溢,白璧十双,车马百驷。髡辞而行,至赵,赵王与之精兵十万,革车千乘。楚闻之,夜引兵而去。

淳于髡的一个比喻使齐威王明白了欲取必先予的道理,结果不战而胜。胜利归来后,威王宴请淳于髡,问:“先生能饮几何而醉?”淳于髡对曰:“臣饮一斗亦醉,一石亦醉。”威王问其故。淳于髡就用非常诙谐的言辞来作答,他说在不同的场合下醉酒的量是不一样的,当“赐酒大王之前,执法在傍,御史在后,髡恐惧俯伏而饮,不过一斗径醉矣”,又曰“罗襦襟解,微闻芗泽,当此之时,髡心最欢,能饮一石”。又曰:“酒极则乱,乐极则悲,万事尽然,言不可极,极之而衰。”从此,威王废除了舞女陪伴通宵达旦的宴饮。

所以,司马迁论赞说:“淳于髡仰天大笑,齐威王横行。优孟摇头而歌,负薪者以封。优旃临槛疾呼,陛得以半更。岂不亦伟哉!”就是说淳于髡仰头朝天下大笑,齐威王因而称雄一时。优孟摇着头歌唱,背着柴薪出售的人即孙叔敖的儿子因而获得封邑。优旃临近栏杆疾声呼喊,阶下的武士就能分成两批轮流值岗。难道不也是伟大吗?

五、《史记》里写了大量的贤臣良将

《史记》一书还有一个最大的特点是在列传里写了一大批贤臣良将,可以说,没有他们的优秀品质和卓越功勋,就不会有历代君王的称霸一时。

《循吏列传》言:

庄王以为币轻,更以小为大,百姓不便,皆去其业。市令言之相曰:“市乱,民莫安其处,次行不定。”相曰:“如此几何顷乎?”市令曰:“三月顷。”相曰:“罢,吾今令之复矣。”后五日,朝,相言之王曰:“前日更币,以为轻。今市令来言曰‘市乱,民莫安其处,次行之不定。’臣请遂令复如故。”王许之,下令三日而市复如故。

子产者,郑之列大夫也。郑昭君之时,以所爱徐挚为相,国乱,上下不亲,父子不和。大宫子期言之君,以子产为相。为相一年,竖子不戏狎,斑白不提挈,僮子不犁畔。二年,市不豫贾。三年,门不夜关,道不拾遗。四年,田器不归。五年,士无尺籍,丧期不令而治。治郑二十六年而死,丁壮号哭,老人儿啼,曰:“子产去我死乎!民将安归?”

公仪休者,鲁博士也。以高帝为鲁相。奉法循理,无所变更,百官自正。使食禄者不得与下民争利,受大者不得取小。

客有遗相鱼者,相不受。客曰:“闻君嗜鱼,遗君鱼,何故不受也?”相曰:“以嗜鱼,故不受也。今为相,能自给鱼;今受鱼而免,谁复给我鱼者?吾故不受也。”

食茹而美,拔其园葵而弃之。见其家织布好,而疾出其家妇,燔其机,云“欲令农士工女安所雠其货乎?”

石奢者,楚昭王相也。坚直廉正,无所阿避。行县,道有杀人者,相追之,乃其父也。纵其父而还自系焉。使人言之王曰:“杀人者,臣之父也。夫以父立政,不孝也;废法纵罪,非忠也。臣罪当死。”王曰:“追而不及,不当伏罪,子其治事矣。”石奢曰:“不私其父,非孝子也;不奉主法,非忠臣也。王赦其罪,上惠也;伏诛而死,臣职也。”遂不受令,自刎而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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