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以后，付新华疲惫地回到家里。一进门就把警服一脱，躺在卧室的床上睡着了。李雅芳不敢打搅他，轻轻给他脱了鞋，盖上被子，关好门，出来又关掉客厅里的电视机……接着就进入厨房给他精心准备饭菜去了。付新华爱吃的，又对健康有益的食谱就在她心里装着，知道这时该做什么饭菜。同时，她心里自有检测器，能自动检测出他的生理和心理变化，知道他这一觉能睡多长时间，不忍心为吃饭耽搁他此刻最渴望的睡眠。但她也知道他还没有吃饭，若一旦再有什么紧急电话突然把他惊醒，那时再做饭他又等不及了。所以，每逢这种情况，只要她在家，必然是“备饭待命”。她认为，这跟兵书上说的兵马未到粮草先行是一个道理，只能枕戈待旦，不能延误军情。
十多年来，这类知冷知热、不言自喻的默契生活格局，维持和打造了付新华一副好肠胃和一个能够承受重负和连续作战的好身体。
这一天平安无事，她估计他快睡醒了，把饭菜准备好就去卧室看他。果然他开始翻身——这是他快要醒来的前奏曲。她听见他在梦中喊：“晓霞，晓霞……”声音不高，又含糊不清，但这个名字她太熟悉了，她就是付新华已经死去的未婚妻。因为对他打击太大，所以事情已经过去二十多年了，一旦遇到某些相关事情的影响，还会诱发他的情思。所以一丝淡淡的醋意便掠过她的心头，她不由地推了他一把：“新华，喊谁呀你？”
“啊？没喊谁呀！”他睁开慵懒的睡眼，含糊地说。
“还没有呢！一口一个晓霞，叫得那么亲切，那是从哪个狗嘴里叫出来的？”
付新华愣愣地看了她一眼，摇着头不承认，李雅芳宽容地一笑，也不去追究，反而为他开脱：“也真巧，怎么桐宁的长相就那么像孙晓霞呀？简直就是个翻版嘛！难怪又勾起你的旧情，激动得你都睡不踏实……”
“瞎说，像是真像，可我梦中不至于喊她吧！”
“喊就喊了，心虚什么？我又不兴师问罪。再说，你心里再有她，她也不会再生了。保留着她也好，让你永远能回味享受那份人生首次感觉到的真情……”
“我确实不知道我喊她。可能是昨天桐桐对我的刺激太强烈了的缘故！太像了，你前天在她家里不是也有这种感觉吗？”
“有呀。甚至我比你发现得还早呢。一见桐宁我就有这种感觉。哎，你把相册拿过来……”
付新华取过相册来，很快翻到孙晓霞的头像，简直像同一个人似的。那眼睛和桐宁一样有神，那笑容和桐宁一样甜，年龄也相当，头发也相似……付新华说：“世上真有这么巧的事？难道晓霞是生下孩子后才寻的短见？她在哪里干活儿？又在哪里生的呢？这样说来，桐宁真有可能不是李枝荣夫妇亲生的？”
“前天我就像你这样想过。你看，她哪一点像那老两口？”
付新华长叹一声，无奈地说：“像不像又能怎样？没法验证呀！只怨晓霞太脆弱，太爱脸面，也太讲情意了！不然……”
“不然这个家里就不会有我李雅芳，对吗？是不是鸠占鹊巢了？后悔了？”
付新华认真地说：“你看你这小心眼儿……说实话，你比她强，有学历，有魄力……也是后来居上。真的。只因为她先闯入我的情怀，先入为主了。加上她不幸的遭遇，才在我心中打下深深的烙印……这笔血债，我总想为她讨还回来！”
屋内立刻笼罩了一层沉重得令人窒息的气氛。
原来他们心中都深深埋藏着这个沉痛的故事。
那是二十三年以前的事。那时，风华正茂的付新华刚走出警校的大门，住在大丰县招待所等待分配。第一天接待他的是一位端庄秀丽的姑娘。他住下后闲得无聊就问她：“服务员，能不能借给我一本书解解闷？”
她认真地说：“这里没有正经书。你喜欢看什么书，我设法给你到别处去借。”
他说：“随便什么书，能消磨时间就行。”
“你还是拉个单子吧，别看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白白浪费时间不说，还可能把人教坏……”
看着她那郑重其事的样子，他立刻对她有了特别好的印象。当前不看书和乱看书的年轻人太多了，真难见到这样认真对待学习的人，于是他立即认真地写了几本有关侦探的书。写是写了，他认为只能写写而已，这样的专业书在这样的小县城里肯定找不到。没想到第二天她竟全借到拿来了，还说：“我还给你借了一张大丰县地图，要是看累了想去玩，就在上面找风景名胜……”
这种认真负责的精神让他很受感动，不由地脱口而出：“你真好，太谢谢你了！”姑娘没有说话，脸一红，莞尔一笑，扭头走了。真是此时无声胜有声，姑娘的脸红，就是一篇含蓄的抒情散文；姑娘的一笑，就是一首无题朦胧诗。刹那间，这一红一笑深深地在他脑海中留下了清晰的烙印。此后，他还费了不少脑力去解其中的密码。其实她对所有客人都是这样，并不是对他特殊照顾，所以才能连续几年都被评为模范服务员。
这天夜里，突然雷电交加、风雨大作。付新华因没有把窗户关好，半夜里劲风裹着冷雨破窗而进，劈头盖脸地泼洒在他的床上。他热身子被冷雨浇醒后，又赤身露体去关窗户，清扫飘进来的雨水……结果邪气攻心，感冒了。
第二天早晨，付新华高烧不退，浑身酸困，既懒于起床，更不思饮食。直到早饭时间已过，他仍蜷缩在被雨水淋湿了的被子里慵睡不起。后来，在蒙眬之中，他听见轻轻的敲门声，并有女声在喊：“付新华，起床了吗？该吃饭了。”
付新华在别处的招待所还没有碰到过服务员叫他吃饭的事，管你睡到什么时候，爱吃不吃，随便。而这里的服务态度就是不一样，心里感到热乎乎的。听声音，他辨出来是给他借书的那位姑娘，但为进一步证实，他又问：“谁呀？”
“服务员孙晓霞。你快起来吃饭去，去迟了就凉了！”
“我感冒了，不想吃。”
“昨夜着凉了吧？起来喝点热汤，找大夫看看去……”付新华听见脚步声远去了，又躺了一会儿才慢慢起来。没想到他刚开开门，就看见孙晓霞端着碗走来了，一看见他就说：“付新华，我给你熬了碗姜汤，已经不烫了，你先喝了，赶赶寒气。”进了门，随手将姜汤放在床头柜上，坐在一旁等他喝，并开始和他拉起家常来。等他喝完以后，她又领他到医院看病……
从这天开始，他和孙晓霞的关系日益密切起来。他发现她没事的时候，就想找个借口去她办公室说几句话。她看见他衣服脏了，就帮他去洗。一来二往，他们很快就确定了恋爱关系。
在这个招待所里，付新华住了半个月才等到分配结果，但他还觉得住的时间太短。在依依惜别的时刻，两人紧紧地握着手，四行泪珠不停地往下滚，都说不出一句合适的话来。
付新华工作后，两人相距几百里，但他们书信不断，电话频繁，互相关爱和鼓励的话恰似绵绵不断的和煦春风，鼓起了他们远航的征帆。
后来孙晓霞把自己这些事告诉了父兄般关心她的所长，请他作个高参。其实她心里已经发誓非他不嫁了，这样做实际上是想走个程序，也是一种炫耀。
所长早就看出来了，也早有给他们当月老的想法，听了她的话高兴地说：“那个小伙子真好，太合适了。我早就有这个心思，别说了，我给你当这个红娘兼证婚人……”
不久，所长把他们和双方家长请到招待所里，吃了一顿订婚饭，就算正式订婚了。
吃饭时，所长借着酒劲说；“新华，你小子命真好。我们晓霞才貌兼备，人品和水平都无可挑剔。全县城有多少小伙子追求她，她的头都摇得像货郎鼓，没想到你这个临时过客能一举中标，成了我所的东床。晓霞你别笑，算你有眼力，这么好的小伙子，三好学生，全校的高才生，居然叫你发现了，并一举将他拿下。你不愧为女中伯乐……”半醉半醒的一番话说得在场的人都大笑起来，孙晓霞却红着脸低下头去……
这桩婚事，付新华和孙晓霞都十分满意，双方家长也十分满意。这样一对被爱情滋润的年轻人，心情格外好，工作起来有用不完的劲儿。他们把许多美好的希望都寄托在未来，自豪地认为这桩美满婚姻不久将会不容置疑地开出一朵令众人羡慕的奇葩！
然而，事情的发展完全变成了另外的样子，命运给了他们一次毁灭性的重创。奇葩尚未绽放，就被肆虐的严霜摧残殆尽了。
事情发生在他们订婚不久后的一个夜晚。
当时招待所正在修建，围墙被拆除了一截。一个歹徒窜进院里去，又破窗入室，将如花似玉的孙晓霞野蛮地践踏以后，便迅速逃跑了。
孙晓霞怕人知道后丢人，整天郁闷忧愤，背后不知哭过多少回，就是不敢对任何人说。有时她想一死了之，但想到父母和付新华又犹豫了。直到有了妊娠反应之后，在付新华百般追问下她才哭诉了真情。付新华又气愤又心疼，满含眼泪埋怨地说：“你呀，你糊涂啊！为什么不及时告诉我呀？现在迟了几个月，白白失去破案的最佳时机！你呀，真是太傻……”话一出口，他觉得话说重了，不该给她伤口上再撒盐，怕影响她的身体。于是强忍住对歹徒的愤怒，又耐心安慰她，鼓励她赶快刮掉胎儿，勇敢地活下去……同时他还说要马上去报案，再不能耽误时机了……
孙晓霞答应了，并把歹徒的头发、血迹和精斑等交给付新华。这是她在跟歹徒搏斗时奋力揪抓取得的铁证。精斑在剪下的一片床单上，血迹则是从枕巾上剪下的……她保存这些物证的目的，是希望付新华能帮她迅速破案，抓住那个坏蛋。只可惜她不知道时效的重要，付新华这一说，她才感到十分后悔。
付新华很快报了案，并把那几样证据拿到公安局进行了化验，自己留了一份复印件。他要求公安局绝对保密，不要让孙晓霞遭受丝毫伤害……
然而，谁都没有想到，孙晓霞却借口请假回家休息，杳然失踪了。招待所和双方家长费了好多周折，都没有找见任何线索。
几个月后，付新华又突然接到孙晓霞的一封短信：
新华你好：
我知道你和家里人一直在找我，但我回到你身边会损害你的名声。我们今生无缘了，请你保重，并继续为我破案。永别了。
晓霞绝笔
这从天而降的噩耗，如五雷轰顶，付新华手发抖、眼发黑，浑身轻飘飘的站都站不稳当，就像突发急病似的。他挣扎着回到住处，趴到床上就哭起来，泪水把枕巾都浸湿了。此后的好几天，他都吃不香，睡不安，干什么都没精神。随后，他按信封上邮戳显示的地址，只身到那个邮电所周围的村镇找了几天，毫无结果……
二十多年来，孙晓霞的失踪和轻生一直是一个谜。人都说，时间的流水可以冲淡记忆，然而这件事对付新华来说却恰恰相反，时间越久那些记忆就如放入水中的雨花石，反而更加清晰。付新华和李雅芳结婚后，还多次讲到这个十分神秘又催人泪下的故事，并一直保存着那封绝命信的原件，那份化验结果，那些原始证据的复印件、照片及实物。每当提起这件伤心事，两人都会唉声叹气，愤愤不平一阵子。
现在提起这事来，除了沉痛的心情和那些解不开的谜，又增加了一个新的谜团——李桐宁是孙晓霞的遗女？还是李枝荣家亲生的？如果是前者，她又是怎么到了李家的……
李雅芳看到他郁郁不乐的样子，心疼地说：“别说那些伤心事了，快吃饭吧，都快凉了……”
付新华这才把相册收起来，沉思了一会儿说：“这事大有文章，我想把它弄个水落石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