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转眼就到了星期五。
一大早满世界都填塞着浓重的雾霾,空气中的粉尘伸手都能摸得着,呛得人难受。几步之外的景物就模糊成一张莫奈的油画——《印象·日出》了。外出的人都戴着大口罩或蒙着纱巾。严冬专门显示它的威力,到了中午时分,突然起了风,又飘起了漫天鹅毛大雪,风沙裹着雪团在空中狂舞……
尚翠菊早早就站在厨房里,胳肢窝里拄着拐杖,伤脚脚尖点地,艰难地剁好饺子馅,专等着上初二的儿子路宁回来过双休日。她看着恶劣的天气为儿子发愁,也替儿子高兴。她想,他还不知道家里添了一个小妹妹,见了面会是什么表情呢?一定高兴得合不拢嘴……
李枝荣也等得心急如焚,隔一会儿就腿画着圈儿走到外面探听一回。正准备往暖瓶里灌开水的尚翠菊有点不耐烦了,责怪道:“天气不好,你别出出进进地来回抽,地上滑溜溜的,把你摔坏了咋办呀!他要是不回来,你能把他看回来?他那么大了,让他自个儿锻炼锻炼吧!”
她嘴上这么说,其实心里也挺烦乱,干活不专心,还不停地看墙上的表。看看天色已晚,心想,以往周五的这会儿早该回来了,今天是因为天气不好不回来了,还是路上出了什么事……一走神,竟把开水灌进了醋壶里……
正在这时,有人敲门。李枝荣高兴地忙去开门,进来的竟是大女儿桐宁。李枝荣喜出望外地接过女儿手中的东西朝厨房喊:“老尚,你猜是谁?”
尚翠菊一听声音就挪出厨房,满脸荡漾着笑容:“桐桐,我还当是路路呢,想不到是你。快把大衣脱了,换上你爸的棉袄……这么大的风雪你怎么……身体怎么样呀?我看脸色蛮好嘛。”
“身体还好,带着药呢,你们就放心好了。我本计划元旦才回来,正巧系里抽我们班十个人到咱这儿搞关于义务教育方面的社会调查。老师知道咱家困难,怕花路费,轻易不回家,特别让我参加,也没给我安排硬性任务。意思是让我顺便在家歇几天。爸、妈,你们的身体还好吧?”
“好,好!”李枝荣用干毛巾给女儿擦着头发,“我和你妈都好,别记挂我们。你可要自己保养好自己,少费点神,只要考试能凑合着及格了,不影响毕业就行了,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哎?怎么还有个小孩哭啊?”刚坐下的桐宁又好奇地站起来向卧室走去。
李枝荣喜滋滋地跟在后面解释:“是我在苗圃里捡回来一个可怜女婴。昨天夜里我才和你妈商量给她起了个名字,就叫苗宁。你看看,多俊呀……”接着他就把事情的前后告诉了桐宁。桐宁听了紧紧地皱起了眉头,沉默了一阵子才说:“唉,这事本身确实是好事,体现了你们的一片好心。我为有你们这样的父母感到自豪。可是,它也确实会带来许多预想不到的实际问题。谁知道以后要跟上她承受多大的压力啊!你们都是年近古稀的人了,有那精力吗?咱们家有那财力吗?咱没有金刚钻就敢揽这瓷器活?爸,你,这事你考虑不周啊!”
李枝荣赶紧解释:“桐桐,爸当时真的考虑不周,只顾了救命了,来不及想别的。可是既然抱回来了,再苦再难也不能再把她推出去,这是信誉……”
“别怕。眼下我们身体还好,带她不成问题,到以后老了,带不了她了,她也就长大了,不用多费劲了。”尚翠菊也插嘴,想说服桐宁。
“妈,你算的是什么糊涂账呀,一个孩子从小长大要花多少钱,费多少心,别人不知道,你还不清楚吗?”
李枝荣又解释说:“你妈是考虑,到那时你们就能帮上忙了,是不是啊,老尚?”
“妈,你的腿怎么了?”桐宁这才发现尚翠菊打着石膏,惊异地问。
尚翠菊掩饰地说:“那天抱上苗苗去看病,路上叫汽车撞倒了。不怕,现在已经不要紧了……”
“还说不要紧,都打上石膏了能不要紧吗!那肇事司机呢?怎么处理了?”
李枝荣叹了口气:“处理谁呀,那小子回头看了一眼,跑了……”
“怎么能让他跑了呢……唉,看看你们,自己都泥菩萨过河哩,还要再背上多养活一口人的包袱。再说,谁知以后会遇到什么想不到的事呢?”
桐宁想起了自己五六岁时得了腿疼病,在惠民医院针灸理疗的事。整整两个月,每天一次。好天气爸爸都累得喘气,风雨中爸爸背着她在坑坑洼洼的泥路上挣扎着前行。她虽然像袋鼠一样,在爸爸背上安然无恙,可是爸爸喘气冒汗的艰难行动却使她心碎。大雪天,爸爸用那辆超期服役的自行车推着她,踏着积雪吃力地走。蛇一样曲折的轮痕,泪滴似的一串脚印,伴着车子哭一般的吱咕声,在她的幼小心灵上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记。她不想让家里人再重复这种痛苦的折磨,父母已经没有当年的精力了,而家里的担子却远远超过了当年的负荷。想到这些,她的眼泪控制不住地滚落下来,哽咽着说:“唉,这事给你们要增加多重的负担啊!”
“桐桐,你别担心。”尚翠菊努力安慰女儿,“妈的腿真的不碍事,过些日子好利索了,妈去挣钱。不影响你们念书,你的病要看,苗苗也要养……”
这时有人敲门,桐宁去开门,进来的是弟弟,他一见面就喊:“哇!姐姐回来了!”一个箭步过去就把桐宁抱住,“姐,身体怎么样?能坚持上课吗?”
“你看姐怎么样?挺结实吧?放心好了,我已学会了对付疾病的科学态度和有效办法。学校对我也很关心,选最好的大夫给我治疗,别怕,会好起来的!”
“那就好。爸妈好吗?好就行。我就知道这个双休日是咱们家团聚的日子!”
“你怎么知道能团聚呢?”桐宁反问。
“直觉呗!”
“直觉个屁,你不过是瞎猜,那你再‘直觉’一下咱家发生了什么大事?”
“妈妈给咱包饺子了!”
“那能算大事吗?妈知道你爱吃饺子,你哪一周回来不给你包?”
“那就是医院给你找到合适的配型了。”路宁一边洗脸一边猜。
“没那么容易,但不少人正给我找呢。”
路宁已经洗过脸,摇摇头:“姐,我猜不着。爸,你告诉我……”话没说完,苗苗咿咿呀呀地“说话”了。路宁一惊,径直向卧室走去:“怎么还有个小孩儿呀?我看看。这、这是怎么回事?”
桐宁说:“是爸从苗圃里给咱捡回来的。可能是外面冻的,一来就得了肺炎,妈抱上她去看病,路上腿也被汽车撞伤了……不过伤不算太重,已经打上石膏了……”
路宁激动地从卧室里走出来,面对着父母,脸涨得通红,嗓音提高了八度:“你们,你们老糊涂了吧!做好事,献爱心也得有个谱儿吧?你们救她一条小命儿,就不怕把你们两条老命搭进去呀!”
“路路,怎么跟爸妈说话呢?没教养!”桐宁立即严肃地批评弟弟。
“怎么了!明明是他们的错嘛!那么老了还不知自己能吃几碗干面,怎么?你们是有劲没处使啊?都到河滩里扛石头去……”
桐宁发怒了,直指路宁的鼻子喊:“看你那样子,越说越来劲了!你给我闭嘴!”
路宁瞪起发红的眼睛说:“咋的了,他们有错就不能说了?这个家还有民主吗?”
尚翠菊忍着委屈,泪汪汪地强笑着解释:“路路,怎么没民主呢?当时你们姐弟俩不是都不在家嘛!再说这事哪能来得及‘民主’啊……”
李枝荣知道路宁的脾气,检讨式地说:“别气,爸就‘独裁’了这么一回,怕‘民主’上一阵子把孩子冻死……”
“你就怕把那野种冻着,就不怕我姐姐的病。姐,他们为了这个野种,连咱们两个亲生儿女也不顾了!”
桐宁生气了:“路路!越来越不像话了,再骂野种我就撕烂你的嘴,你还是爸在路边捡回来的哩!捡回来时你的左脚像鸭子,没有脚趾,花了将近一万元才给你做手术治好……我们能骂你野种吗?”桐宁一激动,言语失控,竟把严守了十多年的绝密信息泄露了。父母一下子都惊呆了,霎时间面容僵硬,噤若寒蝉。屋里的空气突然凝固了一般,静得可怕。路宁如五雷轰顶,觉得眼前一阵乌云滚过。他定了定神,直盯着桐宁,脸色铁青,厉声喊:“这不可能!你瞎编!”又转过脸盯着父母想问什么,嘴抽动了几下却没有出声。
李枝荣柔声地说:“你姐说的是实话,你也是这么小的时候……”路宁还是不相信,一扭头,连帽子也没戴就冲出门,咚咚咚跑下楼梯,冲进风雪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