碛口镇从清朝乾隆年间开始成了北方的水旱码头和货物重镇,到民国年间已达极盛。河套盆地和归化平原盛产的粮食、胡麻油以及整个口外产的皮毛、盐碱、药材,源源不断从水路运至碛口,再起高脚用陆路到达晋中平原和京津等地;陆路回程运来的布匹、棉花、茶叶,本地招贤沟里生产的瓷器铁器,再从水路运至口外。一条水旱黄金通道上,驼铃天天响,船筏日夜忙。“碛口柳林子,家家有银子,一户没银子,旮旯扫得几盆子。”“碛口街上尽是油,三天不驮满街流”“碛口一天不发油,汾州府上点灯愁”,说的就是碛口的富庶与繁华。这么一块风水宝地,惹得官家也红了眼来抢夺。从咸丰年间起,碛口镇除了州县共管外,汾州府也看着这块肥肉动了心,把一个通判派到碛口,设立了“三府衙门”。后来,太平天国起义,清政府国库空虚,派兵镇压需要庞大的军饷,也不知朝里哪位高人出了个主意,在长江各渡口设立厘税局,凡过往货物,都要征税。这个制度很快就在全国推广开来,碛口黄河水运的名气大得很,自然也设了厘税局。到了民国年间杜其瑞这儿,已经过好多任税官了,因此上弄得个碛口镇上尽是些盘剥的官家、敲诈的利手。尤其税官,自古就是个肥差,没有几千两银子是弄不来的。杜其瑞本是天津人,但碛口人都知道他来历大,听说他母亲攀上了洋人,才被派了个这么炙手可热的肥差。
但再怎么厉害的角色,到了人生地不熟的地皮,都得服点水土。杜其瑞在本地没势力,没靠山,官家不是很买账,商家也是抱成团,凭你秉公办事,猴年马月也挣不下后半辈子的养老银子。杜其瑞初来碛口的道上,车陷进大水坑,被牛二秃子指挥一帮手下弟兄拉了上来。这牛二秃子是镇上混混界的老大,一贯吃浮食子,劁狗扒皮耍无赖,从商家身上讹诈零花钱过日月,整天在街面上游荡。此人“大错误不犯,小错误不断”,官府够不着管他,商家也不敢轻易动用衙门,倒让他几头钻了空档捞便宜。更兼着他表兄是来去无影的“草上飞”,人们宁可吃点亏,也不愿和一个黑皮去结仇。反正开门做生意,什么财都得散。有了路上的渊源,杜其瑞一来碛口就让牛二给巴结上了。
杜其瑞也觉得牛二这个“耳报神”自有用处。拉谁做靠山不是做!看那“三府衙门”的丁大人,神气活现,根本没把他这个税官放在眼里,一看就知道是欺负他这个外来的。镇上的商家们,更是财大气粗,有的也与官府勾挂着千丝万缕的关系。碛口水深,他得先趟清底子。于是那牛二三天两头跑厘税局。两人心里一本账,都想用对方做棋子。
这天,牛二走进中市街。二合院布局的院子,明柱厦檐高圪台,正中的砖拱券窑洞,是杜其瑞的正房,住人冬暖夏凉,最是舒服。掀了帘子进去,杜其瑞正歪在炕上打盹儿,一脸惺忪。
“杜大人,俺看你是不是看戏中了暑啦,要不请了郎中瞧瞧,俺再去‘兴盛韩’抓两服草药回来,让您发散发散?”
“发个屁,老子好好的咒什么!”
牛二近得前来,仍是一脸谀笑:
“俺看你是惦记庙里的那个小美人了吧?”牛二偷觑了一眼,小心试探道。
“哪个小美人?就那赛西施?”
“看戏的那个呀。你不记得了,俺朝人家唱了个曲子,你差点把俺扔进黄河!就是那李三的婆姨。”
杜其瑞记起来了,那个不施粉黛的小美人,在庙会上确实把“赛西施”也比下去了。此刻提起,不禁大起兴致。他就不明白,回了一趟天津,几时从天上掉下来个“林妹妹”?
牛二一五一十讲了这个除了杜其瑞,碛口镇人人都耳熟能详的女人的来历。想起家里病恹恹的老婆,杜其瑞不禁心下怅然。
看出了杜其瑞的心事,牛二想立一功。
“杜大人,你一表人才,和那冯彩云倒像一对。反正天津远,家里也打问不见你的事。瞅个机会,咱把那小美人哄哄,给你做个伙计。”
杜其瑞正值壮年,初来这碛口镇上没带家眷,身边寂寞。他不能像那些本地的商家,在附近的村里安家落户不说,还把一座一座的宅院建造得精美绝伦。看来山西人不光会经商,福也会享得很。有的大商家娶几房姨太太,小家碧玉的温馨,让他见过大世面的人也不禁眼热。
但碛口镇上的女人并没有天津那个地方的女人开放。从小到大,杜其瑞跟着母亲出入租界,耳濡目染了很多风月场上的情事。后来长大成人,当他也有了男人的生理渴求时,就记起了母亲带他出入的那些地方。杜家住在劝业场一带,那是老天津最红的地方,也是最乱的地方,人称“小巴黎”。那里集中了大量的“窑姐”。可这些“窑姐”住在惠中、国民、交通饭店里,上门的客人不但要替“窑姐”交房费,还得另付“服务费”。转悠了几次,杜其瑞消费不起,可年轻躁动的身体还在一次次蓬勃而起和他抗争,他又转回了劝业场一带。他的这副表情让一个老于世故的“窑姐”给看到了,“窑姐”引着他到了日租界的富贵胡同。
富贵胡同直通四面钟大街,这里有几家窑子,属于三等妓院。年老色衰在行业里混不下去的妓女们集中在这里,价钱便宜得很。杜其瑞在三等妓院里,由一个几乎和自己母亲同龄的妓女引领,完成了一个少年向男人的转变,当时的慌乱让老妓女充满了怜悯。老妓女免了他的费用,他为自己的第一次发生在一个本不该发生的女人身上羞红了脸。后来他在学校毕业又无所事事的那段日子里,难以抵御这种奇妙之感给他带来的诱惑,一次次光顾富贵胡同,经验老到了,就拣年轻的要。这其间让他明白了一个道理,男女情事如吃穿一样必不可少,不然母亲怎会不见老?
十里洋场的天津卫因了租界的泛滥在民国年间就开放了很多。杜其瑞混迹其间,又亲历风月,对男欢女爱一事看得极其随便。有一次,他被感染了梅毒,后来被母亲发现,在英国租界给他打了针,才好起来。这个事件让张茜莎意识到儿子已经长大了,该是娶亲的年纪。张茜莎很快托亨特和一个有求于庇护的官家结了亲。母亲告诉他,女人可以沾,但不能要妓女。她们身上都有病。母亲还告诉他,日本租界里的高级妓女每个月都要进行体检,但每次都会检查出有病的。从此,杜其瑞就没敢再去富贵胡同那些不安全的地方胡混。
来了碛口,杜其瑞居然发现这个被他视为苦寒之地的小镇上竟然也有六十多个卖笑女子。她们住在二道街,也有几个长得好看的。杜其瑞吃了一次苦头记住了母亲的话,不再涉足烟花柳巷,他喜欢忸怩的良家女子。小家碧玉的韵味,让他知道了女人如茶如酒,这类女人醇香绵长,耐味长久。
碛口街上的刘喜老婆长得最俊,牛二给杜其瑞瞅了个空。那天,刘喜去陕西对面买软米去了,一两天回不来。晚上,牛二把杜其瑞引到刘喜家。翻过一人多高的矮墙,牛二轻手轻脚进了院门,“吧嗒”一声拉开了门闩。一伸手,纸窗户就被捅破了,厢房门应手而开。刘喜家老婆以为来了抢贼,先被吓破了胆。黑地里闯进来的人不开口,就着模糊的月光,这才看清原来是镇上的杜税官。刘喜老婆的央求在欲火中烧的杜其瑞眼里此刻别有一番风情:“怕什么怕啊,俺可是给你解寂寞来了。”杜其瑞就势上炕,把吓得瑟瑟发抖的小美人一把搂进了怀里。
母亲说的没错。不能找妓女,和良家女子的鱼水之欢任是阅人无数的杜其瑞也觉出了美妙得与众不同。他的善于调情,使得身下的女人不再反抗,甚至,他还听到了细微的呻吟。杜其瑞把女人的忍受看成了无声的回应,可是有一天,他突然听说刘喜带着老婆下了石楼,到外面卖糕去了。
刚得手就让罢手,情热难耐呀。如今小镇上这个新冒出来的冯彩云,可比刘喜老婆好看不止十倍。这是杜其瑞有生以来见过的最美丽的女人。十里洋场的无边风月,抵不过冯彩云一个眼波。这样的女子,叫人欲仙欲死,却落在一个小伙计手里。但一想,若是当初被别的商家娶了姨太太还是拜了干闺女,自己不是今生难以一睹芳容?落在李三手里好啊,起码有机会尝尝活貂蝉的滋味。女人嘛,不就图个小恩小惠?他杜其瑞如今不缺钱,碛口镇上没有的女人用的西洋小玩意儿多的是。只是不敢让到手的鸭子再像刘喜老婆一样突然飞走了。想到这里,杜其瑞叫过牛二,如此这般耳语了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