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尽春回，刚入烟花柳巷时憔悴不堪的冯彩云作养了一个冬天，脸上有几分颜色，看上去越发艳若桃花。那冯彩云如今名大财大，俗话说“钱是英雄胆”，有钱撑着，有人捧着，威风的旗杆一下就竖起来了。
当然了，二道街上卖笑的同行谁也不敢惹她。冯彩云交结下的可不是一般人，河路里的船工、扛包子的穷汉，没啦几个钱，谁也不敢上冯彩云的门。看人家一天几身衣裳换来换去，铜吊钱、银元宝什么都有，外路里来的富商，有的还给金子，这般排谱，就把没钱的给吓住了。冯彩云漂亮，还能识字，二道街上的妓女们，就冯彩云和“洋学生”是识字人。那冯彩云天天听黑龙庙的戏，听得把自个也听成了戏子了，一腔曲子唱得好，上门的客商千千万，冯彩云不缺的就是银子，把个陈婶更是添了十分的心小心伺候。
刚过谷雨，碛口的地气一日比一日暖，人们穿上了汗衫，遇上大太阳，街面的青石板有时微微发烫。这一天，冯彩云正在炕上和宁夏来的药材商调情，媚眼斜抛，弄得那客商大白天就策马驰骋了一番。正要继续厮混，忽然听见二道街上一片鼎沸的吵闹声。二道街地面邪气，一天不吵闹天就黑不了，妓女们互相争风吃醋的打闹声日日不断，人们早已习以为常了。那冯彩云是个脂粉堆里的“人物”，一般人不敢来招惹她，抱定了吃粮不管闲事的宗旨，任凭人家厮杀，和那客商依旧情热耳酣，蜜里调油。一条青石小路，两溜儿对开的院落，就人家冯彩云清净省事。
吵闹声越来越近，这可是从来没有过的事！冯彩云从客商怀里一骨碌滚起来，侧耳谛听，陈婶慌了神，还没来得及到门边，那大门就“咣当”一声被撞开了。二道街上家家的门本来就是虚掩着的，但客人来了自会敲打，哪有这般横的，谁有这大的胆！
竹帘子“哗啦”一响，冯彩云发髻松乱双手叉腰站在厦檐下的圪台上，门口撞进来的是一个十二三岁的男孩，脸上红一道黑一道，分不清哪是污泥哪是被人打了的耳刮子。那男孩一见冯彩云立在厦檐下，三下两下爬在冯彩云的裤脚边，语气里透着乞怜和慌张：“姐姐救救俺，姐姐救救俺！”
冯彩云满天的怒火顿消，心一下就软了，这时追打小男孩的马丑也追进了冯彩云的院子，二道街上看热闹的妓女也涌进来十好几个，看冯彩云如何收场。马丑抬手欲打，却迎上了冯彩云两道挑衅的目光。
“你是不懂老娘的规矩还是专跟老娘叫板来了，敢进老娘的院子撒野！说你来嫖吧，老娘不接你这样的下三滥，倒是口渴了，老娘能赏你喝几盆洗脚水！”
被打的男孩叫侯丢户，是碛口街上没爹没娘的“街爬子”，平时靠乞讨为生，也在吃食巷里拣客人的剩饭剩菜吃。这孩子两天没吃的了，恰好这天碰上马丑们一伙喝酒，乘人不备抢了一个馒头就跑。那马丑被侯丢户抢了不下三四回，丢了面子败了兴，这次狠了心要治一下这个“街爬子”，满街满巷疯追着打，追进冯彩云的院子里。
“一个臭馍值几个钱，老娘的银子能埋死你！”冯彩云双手抱在胸前，水粉小绸袄紧贴着腰身，一截葱白胳膊露着大半截，看上去既风流又威风。
“他也不是抢了爹爹一回，臭小子抢了老子三四回了。他妈的，刚从茅坑里爬出来的小毛虫，看着让人恶心，害得老子一口也吃不下去，今个打不死你这个臭叫花子老子就不信治不了这个病！”
“吆喝，撩起你的狗眼瞧瞧，老娘开的可是婊子院，不是给你开了撒野的地方！今个老娘也把话撂在这儿，别说在老娘的院子里打人，就是出了老娘这三尺地盘你再敢动侯丢户一根毫毛，老娘叫你站着进来，横着出去！”
平日里横进横出惯了的马丑被冯彩云脸上的气势震慑住了。这小婊子有钱，一帮有钱有势的阔佬阔少捧着她，甚至本地大店铺的东家们暗地里也有的给她撑门面，看她有恃无恐的样子，保不准现在炕上就躺着大嫖客呢。想想这婊子水还真不浅，马丑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又不肯失了面子，就不打了，却拿侯丢户要钱，抢了三四回，今天小叫花子赔出一吊钱来！
三四个馍馍值一吊钱，女人们都骂马丑讹人，可骂归骂，谁也舍不得出手。冯彩云把侯丢户拽回屋里，拉开钱匣子，乖乖，侯丢户长这么大还没见过这么多白花花的银子哩。冯彩云挑了一块三四钱重的银角子，一扬手扔在当院，恶声恶气喝了一声“滚”！那气势，可不把所有的人都给镇住了。
冯彩云出手阔绰救了侯丢户，叫这天不管地不收的小叫花子感激得眼泪汪汪，恨不能叫冯彩云一声亲妈。那冯彩云今日里接了个阔佬，更想在阔佬面前也摆一下自己的排谱，索性又给了侯丢户一串铜钱，让他好好逛街去，想吃什么就买的吃什么，并嘱咐他没花的了就来这儿寻。
客商见这冯彩云骂人利落，出手大方，跟别的婊子行事不一般，越发不敢小觑，乖乖心头肉叫着，一个劲地巴结，临走丢下好多银子。冯彩云在所有的人面前又长了一次威风，内心的成就感让她觉得一个婊子也可以活得扬眉吐气。
那侯丢户人小鬼精，拿冯彩云当恩人，却不肯上门要钱，只是碛口街上放一个屁他也立马跑来告诉冯彩云。有了这个“耳报神”，冯彩云足不出户，碛口地面上的事情却一概清。
一天早上，彩云正在房里盘发髻，侯丢户一闪身进了院，隔着麻纸窗户对冯彩云说：
“姐姐，这下可好了，骂你来的那个‘软油糕’死了，尸体停在厢房炕上，一街巷子的人说，这么热的天，怕是臭了哩。”
彩云的手停在半空中，愣怔了好一会儿。前几天，和彩云交好的“洋学生”来串门，说“软油糕”病得厉害，脸上蜡黄蜡黄的，怕是那不好的症候。别看“软油糕”平时交往的人多，如今连个看望的人也没有，喝一口水也得自己去倒。素日相好的姐妹们，都想的是遇上对头了让她骂人打架，实际上谁也没把她当知心人看待。“洋学生”天性文弱，和谁也没斗过嘴，在这个行当里是难得一见的好人缘。因为替冯彩云出过一回头，虽说没顶上半点事，但还是把冯彩云打动了。加之两个人都识过几个字，因此彼此走得最近。“软油糕”病着，别人怕过了病气，“洋学生”却说生死富贵自有天意，隔三差五常来瞧瞧“软油糕”。前天“洋学生”才说过的事，没想到说个不行就不行了。
冯彩云来到二道街巷口。巷口里站着不少人，都在议论“软油糕”的死讯。“臭骨子”早已等在门前，许是没人出钱，一副身子靠在墙上，无精打采地等。“臭骨子”是碛口镇上专门抬埋死人的杠头，哪里有死人哪里就有“臭骨子”的影子。等了半天，“软油糕”生前的相好像死绝了，没见一个肯施舍银钱的，正要走，人们的眼光都朝向巷口不言语了。原来冯彩云从巷口走了进来。
天气真的有点热，这个热天里抬埋不出去的“软油糕”让冯彩云想起了她生前种种的恶，得这种果活该啊。可心里另一种不安的情绪悄悄爬上来，令她有了说不出的悲哀。“软油糕”让彩云想起了自己的爹娘，也是大热天，放在野地里挖了深坑，尸体上覆上厚厚的沙土。若不是李三出钱相救，哪能睡上个薄棺。想起李三，更是心如刀绞。罢罢罢，素不相识的李三曾经让自己父母能够睡上一口薄棺，如今我冯彩云有钱有势，抬埋这个“软油糕”给自己减轻点前世的罪孽呢。再说了，人死为大，人死灯灭，任你有千般怨恨万般心结，一死就是那风，吹过去什么也没留下。
彩云叫上侯丢户返回屋里，把描金首饰匣子拿过来。打开一看，满满当当的宝物，晃得人眼花，天天吃油咽蜜三年五载也用不完。仔细挑了挑，从里面拿出足有半斤重的一副纹丝手镯。这副镯子是宁夏的一个油商送的，那油商许是吃多了油，肥头大耳一肚子油水，想起他气喘吁吁的样子觉得镯子也碍眼了，就给了侯丢户：
“出去把这副镯子‘义诚信’当了，‘臭骨子’他们还在巷口等着。你让‘臭骨子’买一副薄板，剩下的算他的工钱，让他把‘软油糕’发送了。”
侯丢户滚动着一双黑溜溜的眼睛怎么也弄不明白，彩云姐姐的钱多得花不了是怎的，还出银子抬埋这个早该死的人！“软油糕”死了，姐姐应该高兴得唱小曲才对哩。兴头冲冲来报讯，姐姐却出钱当冤大头，侯丢户不服可不敢争辩，嘟嘟哝哝拿着镯子走了。
这下冯彩云的名气更大了，周方左近的穷苦人都知道冯彩云长着一副菩萨心肠，乐善好施、行侠仗义，凡事求她帮忙，没有个摆不平的。因此上门求告的人日渐多起来。倒是那“三府衙门”，除了认银子，什么也不干。碛口人流传说，“三府衙门”人难见，不如开的婊子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