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上凌汛解冻,黄河河道里,大片大片的流凌在太阳的照耀下,闪着万点碎光,顺流而下。天气热得快,不几天,河面上冰凌消尽,船工号子四起,养歇了一个冬天的黄河又迸发出了激情澎湃的活力。今年春天,船家往来的货物多,陆路里来的行商也多。光是出手阔绰的大商富贾,就比往年多来了三四成。这些远路而来的行商,在阳春三月的暖风里,徜徉于碛口的青石街道,有的撩起长衫坐在青石圪台上,听当地晒太阳的老人们讲碛口的奇闻逸事。冯彩云作为街头巷尾的谈资,声名更是远播,于是,那些慕名而来的富商们,便把个冯彩云闹得日日里迎来送往,门庭若市。
卖笑过的是夜生活,都是日上三竿才起床,除非客人有急事要早起。柳绿了,桃红了,人就犯起了春困,更不想早起。冯彩云这天快晌午了才起来,洗漱完开了门,看见门墩上坐着个年轻后生,脚底放一条扁担一对笸篮,笸篮里还放着一捆葱油碧绿的嫩韭菜。大清早的客人可新鲜!冯彩云伸了个懒腰问:“你是哪里的?”
陈婶从下房里应声出来,一看,哎呀,可不是本家侄儿四平!
“俺是李家山的,在碛口街上卖韭菜来。”小伙子裤腿上粘着几星泥巴,模样却挺周正。
一听李家山,冯彩云心里“咯噔”一下,心上猛地一疼,便对那小伙子说道,“俺不接本地客,你一个作务庄稼的,还是少到这种地方来,回去种你的韭菜吧。”
小伙子红了脸,求救似的看着陈婶:“俺不是来做那些个的,俺今韭菜卖得快,回去也是闲着,就想看看俺大娘,顺便给你扫个院子,担两回水。”
水瓮里没水了,吃水得去镇上西头起去担,那儿有一眼井,供着镇上所有人家的用水。路远,陈婶担一回也觉得累。有时偶尔雇人担,但不能日日用钱买水喝呀。人家彩云待人不错,用的就是别人的个功夫气力,陈婶累人也张不开口天天买水用。可彩云天天梳头打扮,洗漱做饭,用水的地方多着呢。
“陈婶,咱们担一回水用多少票子?”冯彩云以为四平想挣几个钱,专门上门打问着担水来了。
“俺不要票子,俺就图和你们多说几句话哩。”
陈婶对彩云说,这个本家侄儿死了娘老子,一门一户就他这么个独苗了,回去没人说话,怪可怜的,就让他担两回水,留他吃一顿饭吧。
冯彩云近来也感到身子困乏。碛口街上的妓女们,一旦遇上身上来了红还得接客,就一碗一碗喝生醋,硬把那东西给逼回去,这样就误不了生意也怀不上胎。时间长了,身体就乱套了,浑身的骨头像散了架,老是做不动营生。陈婶也老了,担一回水吃力不小,让花钱还舍不得。见人家大娘侄儿两个说些家长里短,彩云也不管了,自回屋里去了。
从此四平就天天来彩云这里帮陈婶干活,时间长了,冯彩云晓得了四平在河滩里种着一亩菜园子,每天担到碛口街上卖,卖完了就上彩云这里来。他没娘老子管,也不怕别人说闲话,每日里担水劈柴扫院子,把个四合院收拾得干干净净、清清爽爽。天一黑,彩云该接客了,四平就担上空笸篮回村里去。日子久了,彩云觉得歉意,有好几次想张口把身子给一回四平,又怕这贱身子玷污了人家,四平可还是个童男子哩。有几回陈婶不在,彩云就等四平自己张口,可从四平脸上死活看不出这个意思来。他像给自己家干活,从容自在,好像从来没别的企图。彩云就在心里把自个笑话了一番。
这天彩云送给四平一盒“义合成”的糕点,刚把他送出大门,就看见四平又担着一对空笸篮回来了,身后跟着一位儒雅风流、形貌清奇的年轻公子,黄绸褂子,长身玉立,夺人眼目的神仙人物。千帆过尽阅人无数的冯彩云一瞬间就被击倒了,那些个腰缠万贯的行商,几曾有过这般风采!
进了门,四平说这是太谷来的客商公子,咱镇上的“全福韩”就是他家的店号哩。“全福韩”家的小伙计不敢引过来,俺就把他引来哩。冯彩云举目看去,这位公子一点也不像行商,倒像戏文里唱的日后必中状元的风流才子。那客商进院来也以礼相见,竟是深深一揖,赞道:“久闻姑娘芳名,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有绝世姿容,临风之态,韩某一饱眼福,夫复何憾!”
冯彩云哪见过这般斯文的嫖客!凡来这里的,什么下作人也有,掏了银子,身子就成了人家的,由人摆弄。碰上个会调情的就不错了,真正的风花雪月有几个人能懂得!冯彩云从小粗通文墨,本也算有个读书底子,像柳永的《望海潮》:“东南形胜,三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这样的句子,第一次赶庙会,彩云就觉得这词有点像写碛口呢。只是李三根本不晓得自己的女人能识字,李三不识字,说了也白说,彩云满腹的才华就融进了小曲里,飘在了流云上。如今韩公子赞美她的话,让她忘记了自己是个婊子,一瞬间神思恍惚,好像活在了另外一个世界里。
四平送来了客人,就担上笸篮回村里去了。彩云顺手关上大门,也不说话,把韩公子请进了屋里。
“彩云姑娘,听人说你流落风尘,乃是无奈之举。听了你的遭遇,我不把你当寻常烟花女子相待。我从没进过烟花柳巷,今日专门为你破了此例。”那韩公子坦坦荡荡,一脸无暇,几句话听得冯彩云情热心酸,泫然泪下。
原来韩公子迫于父命,走了半个月脚程,才到碛口。进了自家的店,管家得知老东家意图,以为东家老了,看来是让少东家接替位子,忙不迭地巴结,拿出好几年的账本让未来的少东家过目。那韩公子本就揣了个应付的心事,一心想早点回去,心思全不在看账上,再说,对那些狗狗马马的流水账一看就头疼,推说过几日再看不迟,也不让人跟着,就自顾到街上溜达去了。碛口镇上皆是经商的店铺,一派繁华之景,看来原先听说的不假,还真是个“烟柳繁华地,温柔富贵乡”呢。走了几条街道,韩公子实在无可买的货物,又不愿意折回去,一撂下摆也学着当地人,坐在青石条上听人家侃天。那韩公子天赋聪颖,居然把碛口话也听了个八九不离十,这一听就听出了冯彩云出钱埋了“软油糕”的事。又听说冯彩云貌比西施,唱得一腔好曲子,那词曲还是自个编的,韩公子没想到碛口镇上居然有这般风雅人物,私下打定主意,只身前去相会这个传奇女子。
听说韩公子想听自己编唱的小曲,冯彩云大起知音之感,一举一动透着掩饰不住的风雅委婉:
“贱女冯彩云为公子献上一曲,不周之处请赐教。”说罢清嗓起音。
冯彩云从小爱唱小曲,而碛口就是晋西小曲和陕北民歌交汇的海洋。只要听一遍,她就会唱了。彩云把自己的身世编成了小曲,没人的时候就自哭自唱,后人将它叫《冯彩云调》,流传至今,这是后话。此刻那冯彩云被一个陌生的客人三言两语触动了满腹的辛酸和委屈,真个是眉如春山,眼横秋水,脸上俱现悲愤之色,却越发楚楚动人,可谓白居易笔下的琵琶女,未成曲调先有情:
家住陕西米脂城
四街小巷有家门
一母所生二花童
奴名冯彩云
父母双双归了西
撂下彩云和幼弟
流落街头卖身契
命苦谁直戏(直戏:想到)
跟上李三到碛口
米面夫妻天配就
恩爱百天刚活够
大祸临了头
庙里碰上杜其瑞
狗日的一副烂心锤
死皮赖脸来调戏
把奴霸占地
可怜李三想不开
吸上洋烟倒了霉
爬了黄河不回来
剩下一对鞋(鞋:读孩)
曲终人已泣不成声。那韩公子本是读书人性情,才华绝代,风流多情,此刻听得心动神摇,眼眶一片潮湿。只闻冯彩云身世悲惨,却不料才情也如此过人,曲调婉转凄恻,字字血泪,一颗夜明珠,可惜流落风尘!
良久,韩公子问道:
“你说的杜其瑞,就是厘税局的那个税官吧?”
“是他。”想起自己面对第一次的软弱,冯彩云心里百味俱全。
“哦,这个人在碛口镇上声誉不是很好,骂他的人可是不少。”刚才在街上,韩公子确实听见人们在骂杜税官心狠手黑,比任何一任税官都贪财。
“冯姑娘要相信一句话,多行不义必自毙,恶人自会有恶报的。”韩公子起身握住了冯彩云的盈盈小手。一双温热的手,从掌心里传过了无限的风流蕴藉和体贴缠绵,冯彩云在地狱与天堂边不停地游走,她的心,被韩公子点燃得欲仙欲死。这一夜,彩云房里的灯一夜未灭,灯下是一对知音泪血纷飞的倾心长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