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脂县里有个冯国立,远近闻名。因他老爱掉文布袋,人们都忘了他的本名,而称之为冯秀才。那冯家祖上就是读书人底子,不知在哪一辈上,还出了个翰林。不过,这都是冯家的老皇历了,偶尔翻出来感叹一番时运不济而已。如今,书香世家渐渐落败,加上清末废了科举制度,读书人好像武将失了兵器,一时找不到出路。那冯秀才迂腐,又是个弱不禁风的材底,见世事如此,越发对酒当歌,借酒浇愁,每日里不是长吁短叹,就是吟风弄月,家境越差,他越是把唐诗宋词当饭吃。
父母在世的时候,给这冯秀才娶了一门好亲。姑娘姓王,虽说生在乡下,却是个闭月羞花的容貌。难得的是女子女红出名,手头女人们会的营生,样样精通,人也通情达理。王家一心要挑个好女婿,不求大富大贵,就爱见沾染点书香雅气的。王家住在离县城十几里地的王家庄,媒人一撮合,那冯秀才的父母就张罗着给儿子完了婚。
父母去世后,冯秀才和哥哥住在四街小巷的一个院子里。冯家虽说是读书人,家底却薄,一生挣下的家业,就是三孔窑洞。父母在世时,一家一孔,下院搭了个雨檐,夏天用来做饭。父母去世后,那冯秀才的嫂子张金娥不干了,说父母在世时就偏心,欺负她没男娃,好吃好喝都给了这个什么活也干不了的老二。说下院的雨檐给冯秀才,上面老人住过的窑洞得归老大,长子就该体现长子的势。那冯秀才的哥哥冯国柱本就是个怕老婆的,明知事情不妥,却只能装聋作哑。冯秀才的女人贤惠到了家,也不出头争辩,只让丈夫做主就是。那冯秀才的诗词歌赋自然不敌乡村野妇的俚俗骂语,老大不费吹灰之力占据了多半壁江山。
那冯秀才嘴上哄着老婆,心里也是一肚子不悦。张金娥的肚皮鼓了四次,每次鼓捣出来的是丫头片子,生不出个带把的,还要霸占家产,可惜自己满腹才华,轮到骂人打架,放到女人堆里竟是个不堪一击的草包。冯秀才的女人王水莲原指望着丈夫能引经据典争口气,没承想他不战先屈,心里装了一肚子郁闷。好在老大家四个丫头片,自己好歹也生了个男丁,延续上了冯家的这一脉香火。因此,那冯秀才夫妇心理上还是占了点优势,聊以自慰。从此潜心抚养儿子,把下半生的希望都寄托于此。大点的女儿很懂孝顺之道,见父母一心一意呵护小弟,自然帮着父母尽责。
冯秀才太渴望太平盛世了,太平盛世才是读书人的天下。他觉得这一天迟早要到来,自己是赶不上了,可儿子会赶上,重振冯家的门风就寄托在了儿子身上。女儿嘛,大了就是一门亲,寻个好人家嫁出去就了却了心事。冯家生女儿那天是个清晨,一早上,漫天的云霞把冯家的窗棂映得通红,满肚子诗情画意的冯秀才给女儿取名冯彩云,年龄渐长,女儿的容貌出落得越来越好,比王水莲年轻时还生得俊俏几分,就指望长大作一门好亲。儿子取名叫冯佳骥,暗藏了冯秀才心思,指望儿子将来成为一匹千里良驹,开拓出自己的一片疆土。那冯秀才坚信以后的世道定会是读书人的天下,这么小的孩子从小教起不算迟,自己的这点文墨就够对付了,大点了再上私塾,因此上教儿心切,越发不问世事了。
这天,冯秀才给佳骥讲《道德经》,正讲上善若水这一节,冯秀才完全进入角色了,他觉得自己就是那善利万物而不与之争夺的水,居住在这众人所恶的低洼之地,接近了大道。正给儿子讲做人的道与德,那冯彩云立在门框边,喊吃饭,彩云看了爹一眼,嘟囔道:
“不争夺,人家就夺了你!”
冯秀才知道女儿指什么,立马拉下了脸,“不讲道与德,如何做好人?”
彩云也不怕爹,居然回了一句,“俺没说道德经不好,是你给他讲深了。四书五经那么多的书,你偏偏讲这个!”
“你从哪儿听来的四书五经这些话?女孩子家家,跟你娘学点针线活是正经!”
“俺姐她识好多字呢。”佳骥抬起头看了爹一眼。
“你知道她还会什么?”冯秀才的脸是越发沉了。
佳骥看了一眼立在门框边的姐姐,脸色煞白,却没表情。
“还能背好些个诗词。”佳骥说完也低了头。出卖了姐姐,以后好吃的就该打折扣了。
“从哪里学来的?”冯秀才就闹不明白了,他一个字也没教过彩云,女孩子家也没到外面乱跑,更没上过私塾,怎么忽然间就会识字读诗了呢?
“你教俺的时候俺姐姐不就和咱在一个屋里?俺背错了,姐姐还打我手呢。”佳骥大胆地看了爹一眼。
冯秀才心里震惊而叹息。彩云这个女娃,居然有先天禀赋、奇佳资质,若是个男娃,前途肯定在佳骥之上。他叹息,这水莲该是生错了,彩云应该是大的男娃,佳骥是小点的女孩,才能尽快撑起这个家啊。不过,冯秀才很快就在心里做了个决定,以后只要彩云没活计的时候,也来听课,一来也好督促弟弟,二来女孩子在家识几个字也不为过分。听说天津卫北京城都给女子开了专门的学堂了呢。
同在一个门边住,冯家弟兄俩的日子却过得大相径庭。那冯国柱鼓捣出四个女儿来之后,别说男孩,就连丫头片子也是再飞不出半个来了。请了老中医,说这女人经脉倒逆已绝了生育。偏偏四个女儿吧,一个没一个争气,都像了张金娥。模样也不是很端正,说话嗓门粗大,失了女人的细致和韵味。冯国柱多争了家产,却在别的方面输了弟弟,心里既怨恨张金娥骄蛮,更后悔自己早揭了锅盖,早年辛苦经营的日杂铺也怠慢了许多。米脂城的人说冯国柱昧了良心欺弟弟,活该绝后,也不上他店里来买货物,原先红红火火的日子如今和冯秀才弄了个平手。
不料那王水莲因了大伯哥的欺侮丈夫的懦弱忧郁成疾,逢上这大灾之年,有点吃的也先尽着丈夫儿子女儿,自己常饿着半个肚子,说个跌倒就再也没爬起来。请了几次中医不管用,才三十来岁的人说走就走了。冯秀才一生没经过半点磨难,妻子咽气那会儿,他怕吓着孩子,把彩云和佳骥支开了。王水莲这边上了黄泉路,冯秀才一头扎进水瓮里,跟着做了湿淋淋的冤屈鬼。
彩云和佳骥哭了个昏天黑地。按冯国柱的意思,抬埋弟弟弟媳两口子,收留两个孩子原就是自己义不容辞的责任,可张金娥觉得不划算。佳骥过继给自家她愿意,有了个断字识文的男娃不说,好歹还随着一孔窑洞呢。彩云呢,就是个吃白食的了。张金娥自有如意算盘,也不和丈夫说明,一扭身出了大门,门外请人写“卖窑”两个大字,专等买主上门。
冯国柱一看好不容易到手的三孔窑洞张金娥竟敢卖掉,又急又气:“这个家俺还真当不了了,卖俺祖产也不和俺商量,俺明天就出远门去,你本事大你折腾吧!”
张金娥一看丈夫中计,心下暗喜,堆出一脸悲戚:“俺舍得卖家业吗?可你那天不管地不管的两口子还在城外野地里沙着,抬埋不了世人笑话的是俺张金娥不成人!这窑吧,要有人买,咱就卖一孔,好歹先发送死人。”
冯国柱没想到张金娥遇大事变成了明白人,大灾之年一家六口人要吃要喝,确实没钱埋人,除了卖窑没别的法了。只是人家一个妇道人家,做起大事来可比自己强多了。看来平时活在人家手底,还是自己不行造成的。
等了两天,来过七八个买主,可一个也没成交。人们不晓得这冯家只卖一孔。亲兄弟在一个门上也处不成,何况外人?米脂城里的人谁不晓得张金娥厉害,这窑有人问没人买。更有明眼人一看架势就明白,卖窑是张金娥做给世人看的把戏,蒙骗冯国柱的伎俩。从第三天起,连个打问的人也没有了。
张金娥一把鼻涕一把泪,捶着大腿哭得声嘶力竭:“好俺的那水莲妹子呀,你可怎么忍心抛下娃走了哇,五黄六月你在地里沙着呀,有个阴魂你回来看看这摊子呀!”
陕北人爱唱信天游,哭死人哭得也有腔有调。请不起吹鼓手的人家,邻里乡亲就听人家哭灵。看谁哭得最恓惶,谁哭得有情调,多数时候能把人给听哭了,大家也陪着哭。此刻张金娥哭成了正宗的信天游调子,只是眼泪不多,街坊四邻站在门外听,说什么话的也有。哭完了,张金娥撺掇着丈夫劝彩云:
“彩云呀,佳骥好歹是咱冯家的根,叔就是先饿死自个,也断不叫佳骥受半点克制,也不叫他落到外人手里。你也看见了,你大娘为埋你爹妈连窑也舍上了,可架不住人家谁都不买啊。你虽小却也应该知道,养活大一个男娃一眼窑也顶不住哩。剩下你们这两口不出气一口出气的,叔是再也没力量管了。彩云你一个女娃家,模样好,没准有人出好价买你,埋了你爹你娘,也不枉他们养活你一场,挣个孝子的好声名,你呢,也能逃个活路。”
命运真是一口深不见底的井啊,彩云掉进了黑窟窿里,自个咀嚼生离死别的滋味。满嘴都是黄连渣渣,却叫人说不出的苦。她知道自己在这个家里已是多余的人,三月的风筝断了线,谁知道会飘在哪一搭。这个内心倔强的女子,怀着心上结成的千年冰坨,将一束草标插进发髻,站在了米脂县城的街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