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旱之年,“永泰和”的老东家李泰祥打问见米脂县的“佳米驴”价钱便宜得很,就打发李三去米脂走一趟。李三携了五十两锭银,过黄河一路向西奔米脂而去。“佳米驴”是米脂的特产,这种驴四肢端正,关节强大,不但脚力好,还耐粗饲,死了也浑身是宝,能卖到活驴的三四成价。米脂县里有名吃,那小米熬出来的粥,绵软醇香,上面浮一层米油,据说米脂县的名字由此而来。另一道名吃就是“驴板肠”了。老汤卤煮,文火慢炖,调和都慢慢入了肉,香而不腻,若是外客,必得品尝。不过李三先得去驴市。三伏天骆驼下了场,生意再清淡,也总得有些小件牲灵搞短途运输。“永泰和”做的是过载生意,牲灵一刻也离不得。李三正在米脂县的大街上急匆匆赶路,却听见前面两个庄稼大汉在聊天:“没啦个驴驴驮不成炭,也不知今年驴价高还是不高?”另一个接口道:“听说便宜得很,我攒了三年钱,就看这次能买成。”“赶明儿个赛驴会上,你可不敢先着急定盘子,稳看几家再下钱。”李三从壮汉们口中得知,赛驴会在第二天,心知今天买不成,就上街转悠去了。生意人出门在外除了忙生意是不敢有耽搁的,这李三还是第一次有闲工夫去嘹哨米脂家的风土人情。可米脂跟碛口好有一比,一个在地下,一个在天上,街上清淡得像遭过劫,没啦一点花哨的东西。米脂县去年就遭了灾,今年春夏又是干旱无雨,庄稼地里捉不了苗,眼看饥荒又成,谁还有闲心逛街买东西。街上游来摆去的行人,也是一个个霜打的茄子,一脸青紫无精打采。种地生活和做买卖过日月就是不一样。像碛口,再怎么饥荒,那买东西的人是断不了的。那货物海去了,一船一船拉来卸下码头,再起高脚一队一队运输出去。要不怎么叫“填不满的吴城,拉不完的碛口”呢。李三在大街上看得没趣,日上三竿饥肠辘辘了,才站在一家烧饼铺前要了两个刚出炉的饼子。
“大哥,行行好,买了俺吧。”李三正要将饼子往嘴边送,却不曾留意面前站了一位蓬头垢面的姑娘。那姑娘头发上插一束草标,满面泪痕,披一身重孝。
“俺是来买驴的,东家没让俺买人啊。”
“你就当俺是一头驴吧,求求你,买了俺吧。”姑娘珠泪盈盈,泫然欲涕。近在咫尺,李三这才看清姑娘虽然衣衫破烂,相貌却美得出奇。尤其一双眸子,像点上去两点深漆,黑得发亮,是深不见底的那种黑。碛口黑龙庙的戏台天天唱戏,李三从戏文里听过那貂蝉就生在米脂。可任凭碛口镇繁华得赛过锦缎,还没出过这么好看的人哩。那李三趣味大起,向姑娘说道:“你是能驮货物还是会背褡裢,你能干驴的活,没准东家就要你。”
李三一边调侃一边将一个饼子给姑娘手里递去,姑娘没接饼子,那眼泪却汹涌而出。
“俺说错了行不?你看你,俺一句耍话可把你给惹哭了。”李三懊恼自己素日里稳重今日里不该当着一个年轻女子瞎说。果然,戏演大了,街上,三三两两的人围了上来。
透过人们夹七夹八的议论李三听了个明白。姑娘叫冯彩云,父母新亡,就指望着她卖身葬双亲。可这偌大的米脂城,家家连嘴也顾不住,又哪有闲钱帮人埋人还再添一张嘴?冯彩云在街上站了两天,眼看父母的遗身出了味还抬不出去,今个里一看李三像个外地人,街坊说这人没准是从东路碛口来的,身上肯定是带着银子的,因此冯彩云跟定了李三。前面是深渊是火坑都得往下跳,姑娘家的脸皮一撕破,就索性放了悲声跪在地上拉住李三的裤腿就是不起来。
这李三被人拉着围着站在米脂城里一筹莫展。他是店里的伙计,不是东家,想怎么就敢怎么。几百年的老店规连东家都不敢破的。可这姑娘又把他哭了个昏天黑地六神无主。加上里三层外三层都是打劝的米脂人,李三是连动也不能动。那李三一瞬间不由也想起了自身何尝不是个苦命的人?十岁上没了娘,爹跑着河路,跟这没爹没娘的冯彩云也不差什么。罢罢罢,这女子得要哩。李三寻思,这么好看的女子引到碛口镇上,给富商人家做个丫鬟还是拜个干闺女,这本钱肯定能寻回来,少不了东家的银子,大不了再跑一回米脂来买驴,总之得给这女子寻条活路。虽然老东家常交代出门在外不能多事,但老东家还说过,碰上太过恓惶可怜的,人还得有点善心。况且,这女子还是个大孝子哩。李三想,发送她父母加上来回的盘缠五十两银子是用不了的,只是剩下的钱不能买驴了,五黄六月天,埋人比什么事也当紧。李三拼着被开革的心,干了一件轰动碛口镇的大事,没买回“佳米驴”,却引回来一个绝色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