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福韩”药店的二掌柜高贤文街上找到侯丢户,给了他几个铜板,让这个“耳报神”去二道街上冯彩云那里叫韩少飞,说他表弟来到镇上,无论如何回店里一趟。韩少飞正在房里和彩云填《西江月》的词,填好了还要谱个曲子,心下诧异邯郸的小表弟好端端地怎么会来到碛口,莫非是高掌柜编了谎话诳我回去?自然不相信。叫过侯丢户细细问了一番,才知道表弟不光真的来到碛口,还在州滩里擂台赛上连胜三局,成了碛口镇上的风光人物。记得舅舅前几年来过书信,说是把司马燕送到河南少林寺学武去了,让自家爹妈骂了舅舅好几天,那么个文弱身板,怎么舍得让学武呢!却不知司马燕学武事出有因。一次算卦先生上门,说司马家的这根独苗须送进寺院里六年,才可保终身性命无虞,于是狠了心送到河南。看侯丢户说他身手如此了得,看来六年功夫没有白学,不知表弟长成什么模样了,心下也是急于一见,于是跟了侯丢户回“全福韩”药店。
高贤文见韩少飞顺顺当当回来,愁帽子先去掉一半。韩家来人接公子,离了碛口镇的地面就万幸了,心里一股劲地念阿弥陀佛,好把这尊神快快送走。兄弟多年不见,一肚子的话要说,高贤文是个识眼色的,斟好茶水,满面含笑退出厢房。嫌店里的伙食不好,打发小伙计去吃食巷的“庆香楼”定了几样炒菜。
韩少飞和司马燕小时候只见过一面,这次相见,都在心里暗暗称赞对方,若论品格风貌,碛口镇上还真找不出这般风流才俊。才及见面,姑表亲就大起知己之感,聊得也十分投机。
司马燕比韩少飞小,兄长二字不离嘴边。不一会儿,“庆香楼”家已提着食盒送来饭菜,一盘油汪汪的红烧肉、一盘豆芽粉条炒肉、一盘猪头肉凉拌粉皮、一盘红烧茄子,皆是当地名吃。镇上“裕后泉”家的白酒,汾阳杏花村家的泥坛汾酒,两样都摆在炕桌上。弟兄两人盘腿上炕,对面而坐,居正席谁也推辞不坐,最后由高掌柜坐了。
司马燕乃少林俗家弟子,平时是不饮酒的,但来到碛口,只能入乡随俗,高掌柜的斟酒殷勤,觥筹交错,话就渐渐入了主题。
韩少飞也是酒兴大发,这一向和冯彩云填词作赋,谱曲唱歌,那冯彩云的冰雪聪明,令他情浓心酣,不能自已。两人吟诗,先还是由韩少飞多作些,不几天就联袂吟句,平分秋色。到这几天,那彩云自己单独作的词已叫韩少飞能够细细把玩了。想到这里,心下嘱咐自己不可喝高了,惹彩云不高兴,刚才的词作了一半,说好今晚回去填好下半阕,还要试着谱曲呢。
喝了一会儿,韩少飞才记起光顾高兴了,还没问表弟怎么会好好地来到碛口镇?就势举起酒杯:“表弟来这碛口,莫非也想入行经商?”
司马燕举杯抿了一口:“经商可不是那么容易的,你家有店铺,想必兄长是来历练了,对生意经,俺可是一窍不通。”
“生意有什么好,言必称利,俺就爱写诗作曲,自得其乐,寄情山水之间,神游红尘之外,岂不快哉!”
看韩少飞一脸陶醉,高贤文说话了:“公子此言差矣。衣食住行,皆出于利。俗话说‘无农不稳,无商不富’,若无商行,那天下货物谁来流通?正因为有这许多商家,才有一方百姓的富足。像咱这碛口镇,住了四百多家商行,俺给你算算,店里的小伙计,跑船路的河工,扛包子的穷汉,开饭店的主家,哪一家哪一个人不是凭着咱商铺兴起了这许多行业?若无商家,这碛口镇有什么住头?若无咱‘全福韩’家的红利,公子你哪能有闲心吟诗作赋,游乐山水?一个生计就把你难倒了!”
韩少飞喝了酒,脸色绯红:“高掌柜说的是。但俺实在是不爱见经商这一行,你是俺家的老人手了,此生此世甭想着离开韩家,退一步说,若你自开门面,俺家的药店你也得代管到底!”
“公子说凉话了。俺现在就是你家的二掌柜,伺候你家两代东家那是必然。高贤文生来是个助人的命,却没有自己张罗生意的那个福分和妄想。高贤文说句得罪的话,公子现在的做派,韩家多少代的摊子怕在你手上不能保住。”设想“全福韩”有一天真的倒闭或转让他人,高贤文眼里滚出了泪光。
“表兄可知俺为甚来碛口?”
“你不说俺正要问你呢,那么远的路,听你刚才的话,也与经商无关,却是为啥而来?”
司马燕于是把韩少飞家里发生的事一五一十说了个清楚。讲到修书的事,高贤文赶紧下地,不停地作揖:“少公子,是俺让西湾的陈秀才给你爹写的书信,让‘十义镖局家’捎了去。俺叫你多少次你不回来,高贤文才出此下策。要是真吓死了老东家,高贤文可是百死莫赎啊!”说罢竟然泪流满面。
见韩少飞怔立当地,司马燕赶紧劝表兄:“俺走的时候舅舅还在炕上起不来呢,表兄也没有什么大件行李,俺看咱们明天就上路吧。”
韩少飞不知因自己染指烟花家里竟出了这么大的事,但若让他明天就回家,那自是万万不能。那天初到碛口镇,本是装了一肚子闷气,不爱看账本随便在街上溜达,就听到了冯彩云的名头慕名而去了。却如自己所说,这个女子是不能按寻常烟花女子看待的,若论才情,放在“桃花社”里也不差甚么。外貌脾气性情,跟自己是一千个投缘。难得还劫富济贫,大有风尘侠女的风范。韩少飞看这冯彩云,就是那脂粉队里的英雄。眉横春山,眼若秋水,柔起来如水,烈起来胜钢,这样的女子如何让人罢手!
“要俺回去不难,但俺有一事相求。”
高贤文两眼放光,“公子但说无妨,就是一千件也答应你。”
韩少飞说:“俺不提一千件,就一件此生足矣。”
“那公子尽管提来。”
“俺要娶冯彩云。”韩少飞一脸郑重。
“韩公子是要俺高贤文的命啊。高门大户的公子娶婊子为妻,世人笑话你十代都翻不了身。别说俺不能答应你,普天下的人听了有哪个会答应你!公子快快断了你的这荒唐念头,回去赶紧看你爹去吧。”
“不然俺先娶彩云做妾,爹妈看好了再娶妻。”韩少飞知道大户人家过去有这做法的,若是看上丫鬟,就先纳妾,然后明媒正娶再娶妻。就这样,他都觉得委屈彩云了。
“那也是万万不能!”高贤文回答得斩钉截铁。
“那俺明天还真不回了呢。”
“公子想必知道‘十义镖局’家的功夫吧,三台擂没一个胜过你表弟!你爹多英明的一个人,既然打发你表弟来接你,心里那是有底的。别说你一个韩公子,就是十个韩公子,也不是你表弟的对手,他说让你上路你就得乖乖跟他上路。”
韩少飞转头问表弟:“果真如此?”
司马燕微微一笑:“一点不假。俺接了舅舅的镖,就是押你回家的。”
韩少飞举一杯自喝了,正色说道:“要俺明天上路,俺可真敢给你们喝毒药看看。俺跟彩云相好一场,再怎么也不能说走就走吧,俺可不做无情无义之人。”
高贤文看韩公子一往情深的样子,长叹一声:“你跟人家讲情义,婊子可是卖身赚银子的角色,俺看公子还是涉世太浅了呀。”
韩少飞双目泛起冷色,语调已是大为不悦:“高掌柜俺给你讲一句话,以后当着俺的面再休提‘婊子’二字。那冯彩云是误入风尘之人,心性可没你们说的那么肮脏。倒是镇上许多道貌岸然的人物,俺看倒没有二道街上的女人干净。凭良心说,冯彩云在碛口镇上做过多少好事,你高掌柜也不是没有耳闻吧?”
一席话说得高贤文觉得自己刚才的话确实孟浪了些,乃回转颜色道:“韩公子说的也有道理,脱开身份说,那冯彩云确实是个人物。碛口镇上的人也没小看她。但再怎么说,她已经入了风尘,你跟她自然是有缘无分。高贤文也是过来人,知道情之一字,最为伤人,趁为时尚早,及早抽身吧。”
司马燕一心练武,读过的书都是师傅挑选过的,四书五经之外,经书也看了不少,浓词艳科的小说却从未涉猎,因此上情窦未开,不懂风月,一片纯真。原来听大人们说表哥爱见上个婊子,觉得真是匪夷所思,怎么也想不到表哥会和一个脏兮兮的女人混在一起,既不学着做生意,又不回家。现在听他们两人的言语,和自己想的好像不大相同。特别是听说这冯彩云竟有行侠仗义的风范,觉得和师父讲的做人道理一样,如果这冯彩云会功夫的话,倒真能做一个大侠呢。
韩少飞知道自己在劫难逃,这次肯定得回去了,想了一想,心下已有主意。回去探望老父,天经地义,不能失了孝道,礼义尊孝为先呀。但走之前,肯定得还彩云一个心愿。孙家洼的人命案,孙高氏寻过冯彩云之后,彩云就上心了。彩云说,前些年来过一个蒙古汉子,一身的好武艺,说这武艺乃是汉人师父教的。彩云等他今年再来,却一直杳无音讯。彩云让侯丢户再慢慢打问外地来的会武的人,也是迟迟没消息。此刻机缘凑巧,梦里寻他千百遍的人可不是自找上门来了!
想到这里,韩少飞豁然开朗,举杯向司马燕说道:“小弟若依哥哥一个心愿,哥哥自然情愿跟你回家。若这个心愿难完,哥哥在路上就绝食给你看看。”
高贤文知道这个韩公子貌似羸弱,实难对付,从冯彩云身边将他夺走,出几个难题是意料中的事。听韩公子说了此话,忙问有何心愿未了?韩少飞说一定要将奸污了白巧巧的凶手查出来,给孙高氏报仇,因为这是冯彩云心上挂念的一件大事。行侠仗义自古乃大侠之风,司马燕听了一脸欢喜,大起跃跃欲之心。高贤文却踌躇难决,一来是否真是“草上飞”所为?二来从哪里找到“草上飞”报仇?若真除了此害,那也是碛口所有百姓的幸事,若这司马燕不是“草上飞”的对手,一旦走漏了风声,不但“全福韩”药店肯定完了,自己项上的人头保住保不住还是个未知数呢。
听了高贤文的忧虑,三个人都默不作声,韩少飞却握着一个主意,反正完成不了彩云的心愿,自己决不马上回家。三个人无计可施,灯下一筹莫展。司马燕倒不觉得是些问题。“草上飞”系采花大盗,平时也顺手偷些大户人家的银子和值钱的器物,此人昼伏夜出,正是自己下手的好时机。依司马燕的意思,是托人先打问镇上周围这几天可有嫁娶的人家,若有的话,那“草上飞”或偷或奸总要去作案,等待好时机下手,此害肯定能除。见司马燕说得如此笃定,高贤文也就放了一半心,忙嘱咐谁也不敢走漏风声,当下便把所有的事情安排妥当。末了,高贤文说已经在“庆香楼”定了两桌酒席,给“十义镖局”的弟兄们赔个不是。听到司马燕竟然在“十义镖局”家的擂台上连胜三局,韩少飞都说表弟不该去打擂的。“十义镖局”家的弟兄们为保碛口一方平安,不辞艰辛,出生入死,那是人人敬重的英雄好汉们。你今个把他们打败了,他们声誉受损,明日走镖就可能碰上麻烦。一席话说得司马燕不好意思红了脸。三个人又说了一会儿闲话,各自回房歇息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