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少公子韩少飞一娶妻性情大变,吟诗作赋统统放到一边,每日里在自家的店铺翻看账本,有不懂的地方,就询问账房先生。才半个月,一把算盘打得山响,起初嘴里还念念有词,背诵口诀,后来只见手指飞动,朱玉乱弹,账房先生每次验证,都没出错一回。
最高兴的自然是父母大人,深感抉择英明,看来男人上了娶亲年纪,就得有个女人给看着,老两口看在眼里,喜得合不拢嘴,闲下来没事,就掐指计算日期,看来年什么时候能抱个大胖孙子。
李淑媛每日守在闺房里,做些针线活计。按说,韩家有的是下人,本不应让少奶奶动手的。但婆母话少,虽说万般慈爱,总是少了些话题,因此不管早上淑媛去请安问好,还是婆婆过来探望,说一阵子话俩人便分开了。淑媛做了人家的媳妇,就不能和在娘家一样随便,众人看去,新媳妇处处透着个贤惠善良。人人说韩家公子有福气,找了个难得一见的好媳妇。
韩少飞倒是晚睡早起,文友们有时来请,他也推三托四很少去,众人见他恋家,以为是娶了新人的缘故,也就不好意思再来打扰人家的新婚蜜月。见韩公子生意上如此用心,淑媛也开始暗暗欢喜,自家就是做生意的,韩公子如此上心,也是做少奶奶的福气。但过了几天,淑媛就说不出哪里不对劲。公子晚上回来,都捧着账本看,好像里面描金绣花了似的。床笫之间情事极少,看晚了就嘱咐淑媛先睡。淑媛躺在床帐里,哪里睡得着,碍于女人家的面子,又不敢催促夫君早点歇息,怕显得自己在这方面有多在意似的。心里揣了好多疑问,却不敢张口询问。况且这样的事,也难有措辞开得了口。
这天,韩少飞柜上去得迟了些,却见柜上打发来一个小伙计叫公子,说碛口“十义镖局”家来太谷送了一趟镖,明日回去,问公子可有什么捎带的东西要给那边的字号。韩少飞一听碛口二字,心里不由一阵荡漾,马上说请客人稍等,自己马上到柜上去见。
淑媛自从进了门,还没见自家夫君这么激动过,心想,是什么样的朋友能让他如此喜气呢。想探问个究竟,可苦于没个知心人。淑媛一天在房里做针线,一对花开并蒂的牡丹,绣着绣着几次让针扎出了血。二门一响,急忙探头张望,每次望去都不是少飞回来,一颗心更是放不下来。
熬到晚上,夫君总算回来了。淑媛偷眼望去,和平时没看出有什么两样来,想许是今天人家兴致好,自己多心了。挨到晚上,韩少飞依然嘱咐淑媛早睡,自个依旧在玻璃罩子大洋灯下看账。
淑媛背向里躺下,却又哪能睡得着,也不敢翻身,一双眼睛潮潮的,心里空空的。都说蜜月如胶似漆,蜜里调油,恨不得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天天化在一起,却原来是这般孤寂难耐。过了好久,许是以为妻子睡着了,韩少飞磨了墨,铺开宣纸灯下挥毫。淑媛本就没睡着,听着响声有异,轻轻翻转身来,看见夫君将账本扔在一边,手里一支胎毫婉转灵动,绝虑凝神在写字。
从过门,淑媛还没见过少飞在房里舞文弄墨,知道夫君是个才子,人中龙凤,平时琴棋书画惯了的,但却没见过自家男人的墨宝。想翻身下床去瞧,又恐显了轻薄,依然侧身睡了,一双眼睛在黑地里忽闪忽闪,一腔心事涌上来,没法言说。
那韩少飞笔走龙蛇,毫无阻滞,情如江河决堤,一泻千里。自从和彩云一别,眼里心里处处皆是伊人的影子,再也放心不下。这次回来起早贪黑,看账学算,励精图治,就是为了在生意上早日有成。做了少东家,可以游历四方,去外地商号完全由自己做主,这样彩云才能有出头之日。今天“十义镖局”家来太谷走镖,韩少飞得给彩云捎封书信。彩云的心事只有自己明白,这个倔女子,苦在水里火里,却从来不张口求人。“十义镖局”家说走时问过她的,可她没片言只语捎来。少飞知道她的心性,越发不敢耽搁,账房里多有不便,今晚无论如何得把信写好,好叫“十义镖局”家明早起来时带上。
韩少飞书写完毕,如山颓倒,怕惊动了少夫人,自在椅子上和衣而眠,让淋淋漓漓的墨迹自行吹干。淑媛许久不见动静,反转身一看,夫君竟然在椅子上睡着,不由一阵心酸。蹑手蹑脚下了床,走在书桌前一看,洋洋洒洒数张宣纸在桌上摊着,满笺娟秀小楷,一张张从头看来,却是一封书信:
彩云吾妹:
一别数日,恰如经年,空具万千思念,却恨身无飞翼。两地相思,一样情牵也。
吾自别姑娘,逶迤而东,数日即抵家门。家父闻听姑娘之事,忧愤不起,不几日即为择亲。归家数日,即被逼完婚。本意欲远遁于红尘之外,忘情于山水之间,携妹双宿双飞,结庐草野,织耕乡下,亦无憾也。然老父染恙,老母厥绝,皆为飞而起。飞乃三世单传之身,自古百行孝为先,敢不恭敬从命。回想此事,至今神思犹恍惚如梦也。
别离之际,吾曾叮嘱姑娘作养身体,以待来日。吾归家之后,即钻研商务,求学生意。吾年少之人,不谙世事,但深知万事出于利,无商不富,乃千古事理也。古人云“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吾与姑娘相处数日,即知姑娘心性高于常人,扶弱济贫于水火之中,行侠仗义于普天之下。然则姑娘概深惧身世潦倒之故,置故人音容之思而外,无片言只语传来,令人柔肠寸碎。遥思姑娘举止行事,吾深感抱愧,男儿须当自强,飞励志图治,乃姑娘为率之故。
来书纸上说相思,何能为据?古人云莫如丢开,勿效抱柱之痴,枉费伤心之泪,乃反极而语也。吾观内子,贤良通达,更增胜心。吾不能自比舜帝,娥皇、女英双伺于前,但求庸常福报,淑媛彩云各极其美。
万勿绝念灰心,终有拨云见日之时,吾自当前去接妹同归。
韩少飞椎心泣血顿首。
淑媛看完书信,但觉天地旋转,一片锦绣河山瞬间化为灰烬。怪不得夫君早出晚归,勤学生意,原来心上早有意中人,刻苦经营乃另有图谋。看书信上的意思,早晚要接这个叫彩云的姑娘进门。淑媛把书信一个字一个字咬烂解读,不知这么一位外貌美丽、行侠仗义的女子,为何又有着潦倒的身世?这早已夺走夫君魂魄的女人,究竟有着怎样的背景,他们之间发生过怎样缠绵悱恻的故事?
珠泪像断线的珠子滚落下来,滴滴落到信笺上。椅子上睡着的韩少飞侧转了一下身子,突然醒来,一看淑媛坐在长桌前的凳子上,揉眼看去,泪眼莹然的样子。赶紧从椅子上站起身,走到书桌前,扶住了淑媛抖动不止的肩膀。“夜深了,当心着凉!”淑媛侧过肩膀,躲开了少飞的手。韩少飞再次将双臂伸出,把淑媛揽在怀里,淑媛挣扎不动,由着少飞把自己拖在帐子里,盖上了被子。
“既有意中人,何苦来害我?”淑媛话没说完,已然哽咽难言。淑媛名门闺秀出身,模样周正,知书识礼,贤惠善良,说媒的踏破了门槛,爹娘和自己却看中了韩家。谁知自己千挑万选的乘龙快婿,原来心上早有佳人。自己才是效抱柱之痴、枉费伤心之泪的痴人呀。韩少飞紧紧偎着淑媛,从怀里摸出丝绣手帕给淑媛拭泪,自己心里想到此事已无法相瞒,一五一十把自己和冯彩云的事说给淑媛听了。
讲完故事天已大亮,那淑媛听了一语未发,门上却来了小伙计,说碛口“十义镖局”家的要动身回去,问公子捎的东西可曾备好?韩少飞看一眼淑媛,淑媛的脸上木木的,一横心,将晾干的书信装进信封,随手递给了小伙计。
少飞这天称病没去柜上,这么一个消息,搁在淑媛身上,怕生出些变故。少飞一会儿问淑媛可曾用饭,一会儿又殷勤地给淑媛倒水,从针线笸篮里拿出淑媛绣的鸳鸯牡丹枕头,一股劲地夸着说好。淑媛几曾见过夫君这么在意自己,还不是让一个冯彩云弄的!想起冯彩云,心里更是酸酸的,近在咫尺的李淑媛,比不过远在天边的一个冯彩云啊。
“少飞,你给俺写个休书吧,俺这就回家去。”李淑媛声气幽幽,像大病初愈似的。
“淑媛你瞎想什么呀,你是俺明媒正娶的妻子,又没犯了七条,韩家的兴旺全指靠着你哩。”
“俺一个足不出户的女人家,有什么能耐,你还是让扶弱济穷、行侠仗义的人帮你吧!”
韩少飞一听,句句话皆是自己给彩云的书信上所说,知道女人家,一时难以接受这样的事情,但淑媛是个知书识礼贤良通达的,以后要把冯彩云接进家门,没淑媛的宽容万万不行。因此上不管淑媛说什么,统统接纳。见韩少飞这样,淑媛觉得自己话语处处露着机锋也没大的趣味,反而讪讪的无话可说。
韩少飞主意打定,事事让着淑媛,有时挑起话题,少飞也插科打诨调笑淑媛,小两口竟有了些调情的意味,比新婚时还融洽些。晚上床第间日渐旖旎,冯彩云的话题成了一味调味剂,俩人这才找到了蜜月之感。快意时少飞说俺天天吃了你,淑媛忸怩着,嘴上却是毫不相让:“等把你的意中人娶回来,你天天回你们的房里去,让俺看看你跟人家是怎么浪的!”情浓耳酣,韩少飞俯在淑媛耳边低语:“淑媛彩云各极其美,你们姐妹俩还不把俺给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