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义镖局”家一回碛口,最先知道消息的自然是李泰祥。听说韩公子给冯彩云捎来书信,李泰祥心里一阵激动。告发杜其瑞的事是不能再拖了,商会的头面人物已悄悄聚会多次,就等韩公子和冯彩云之间的动静。如今,盼望已久的消息终于浮出冰山,李泰祥忙一迭声让店里的小伙计去请冯姑娘,然后再去请几个副会长,自己先去“聚仙茗”茶楼等。
其实冯彩云正病着,韩少飞一走,彩云就撑不住了。先是身子软得像面条,提不起一点点劲,接着是不停地咳嗽发烧,面颊潮红,还说胡话。客是没法接了,幸亏韩公子走时多留了银两,不然凭自己的这大手大脚,眼看要露怯。陈婶从店里回来专门伺候彩云,四平也不时抽空过来顶替陈婶照料,抓药熬药,递汤喂水倒尿盆,四平是见什么干什么,一心一意伺候着病中的冯彩云。
足足拖了十来天,彩云才像碛口街上下场的骆驼,等暑气过尽了,才慢慢有了点起色。
这一向,人们看不到彩云的笑脸,她的一半心,跟着韩公子走了。韩公子的体贴温存,风流儒雅,让她枯死的心田里,活像老河边春天醒来的柳树,又发出了绿色的芽。她想把它压回去,可越压那枝条越是疯了似的猛长。她的心里快盛不下这巨大的思念了。又想起韩公子临走时的嘱咐,让自己好好作养身子等着,哪怕三年五载,也定要给她个结果。俗话说“得病想亲人”,肚子里上上下下尽盘算事情,一会儿觉得心里想要的东西就在手边,一会儿觉得像被架在了云彩上,什么也靠不住。高门大户的商家,谁家能容得一个烟花女子?可一脉情愫绕在心头,叫她独对孤灯,倾听着老河的流水,夜夜难眠。
这天“十义镖局”家从太谷走完镖回来,送来了韩公子的一封信。彩云心里本是死了的,一看那娟秀的一笔小楷一如从前,哪能不心旌荡漾,谢过送信的,赶紧启了封皮,抖开看去,起首一句“彩云吾妹”便濡湿了双眼。
越看越黯然,原来韩公子早已成亲了啊。想着人家新婚燕尔,新娘子大家闺秀,贤良通达,和韩公子才是天造地设的一双,自己是什么牌名上的人,做小妾也难进人家的门。当下把心凉了,却对那书信怎么也放不下。细细看去,第二张信笺上隐出几滴渍痕,不知是撒上的水,还是滴落的泪。彩云看去,何不更是椎心泣血,一阵咳嗽,觉得喉头发甜,忙用手帕拭了,一看竟然带着血丝。
彩云正躺在炕上,李泰祥打发的小伙计在店里找到侯丢户,侯丢户回来叫彩云,说李会长在“聚仙茗”茶楼约见她,现在就等着呢。彩云撑着病身子起来,拿过水银镜子,镜子里一张憔悴的脸,面颊却带着潮红。舀一盆洗脸水,将脸洗干净,重新将发髻编紧了,去了“聚仙茗”茶楼。
彩云来时,李泰祥、高贤文等几个商会的会长、副会长们都已来到,只是不见陈晋之。见彩云来了,众人都让了座,彩云按着以往的规矩,自己先在下首斜身坐了。
李泰祥向众人一点头,开门见山发了话:
“彩云姑娘,今天把你请来,是有一件大事相商。你也知道,这一向税赋高得越来越怕人,众商家们流水不断地来寻俺。这个杜其瑞,如今他势最大,长枪短炮的装备,把他给耍大了。正因为如此,人家才什么也不怕,想收多少就收多少。众人的意思,是要去省上告发他。此事还得烦请姑娘助一臂之力。”
彩云不知就里,一听告发杜其瑞,心里赞成,但自己能帮上什么忙?这么大的事,连商会都无能为力,自己手无缚鸡之力,省上也没关系,从何帮起?
看出彩云的疑问,李泰祥清了清嗓子,说道:
“告发姓杜的,俺已着手几年了,但托的关系都不硬,枉花了银子,却没结果。姓杜的和洋人有牵连,除了阎督军,哪里也难告倒他。除非韩公子,才有这个门路。”
彩云向高贤文望去,高贤文知道彩云这是在询问自己,忙解释道:
“韩公子的母亲和阎督军有一层远房姑表亲,那天侯荣茂从宁夏放了排回来,俺们也是在这里喝茶闲聊着才晓得的。”
侯荣茂冯彩云知道,挺传奇的一个人,就在太谷替东家经营生意,关于此人的故事,碛口镇人都知道,叫他“义士”。想了想其中的情由,心下已是清楚,商会家叫自己来,无非是让自家给韩公子修书传信,让韩公子出面递状子。
“李会长,俺该出的力会出十二分,但将来的结果如何,冯彩云并无胜算。”
李泰祥没想到冯彩云这么利索,告状如同经营生意,人力尽了,结局却谁都难以预料。冯彩云有此态度,胜算自然多了一成。
“状子俺已请西湾的陈秀才拟去了,烦请姑娘另修书一封,向韩公子陈明其中情由和利害。如若冯姑娘不愿劳烦,请陈秀才一并代笔可好?”
冯彩云微微一笑:
“李会长美意彩云心领了。韩公子的书信,俺还是自己写吧。虽说不懂文墨,辞不达意,但彩云自有话题跟韩公子说。”
众人再三挽留彩云用餐,说让“庆香楼”家送点酒菜过来,彩云却不留步,自回二道街去了。回了家,见四平在院子里打扫,也不和他说话,回房研磨笔墨,洋洋洒洒几页写下来,竟然汗湿衣衫。将信装好了,想了许久,端了个小板凳,坐在四平对面。
“四平,你说下媳妇了没有?”
“俺穷得这样,哪敢想媳妇哩。”
“你要不嫌弃,俺给你当媳妇行不?”
四平慌忙站起来:
“好俺的彩云妹子哩,俺哪能配上你,像韩公子那样的,配你才像哩。”
彩云心上被扎了一把刀,过了许久,才叹一口气:
“四平,像俺这样的,这辈子进不了人家的门。你要有娘老子,俺也不敢跟你提这码子事。”
四平却知道彩云撂不下那个韩公子。这几天,彩云还不是为他病着来?可彩云说的也是,再怎么爱见,也进不了人家的门啊。彩云跟他,那心里是一千个愿意,一万个愿意,有现成的铺子顶着,过个生活不成问题。可彩云心里有人,跟了自己是委屈了她呀。一个大男人家,一时无语,又不敢抬头看彩云,低了头左脚蹭一下右脚,右脚蹭一下左脚。
彩云看四平这样,知道四平是愿意和自己过活的,划算了一下说:
“四平,你家里穷,咱今年不能在一起过,等到了明年秋上,俺了结一个心愿,再挣几个家底钱,就跟你回李家山种园子去。”
其实彩云心里何尝能撂下红尘牵挂,从良是一瞬间的想法,等明年再见一回心上的人,等杜其瑞倒了,才能甘心,可这些话是不能讲给四平听的。
四平干了半天活,又得了漫天喜气,一出门就遇上了卖枣糕的陈大。陈大今天蒸了两案糕,一案早已卖完,第二案刚刚出锅,软溜香甜,热气直冒。四平买了二斤,狼吞虎咽,却不料一颗枣核卡在喉咙里,顿时说不出话来。陈大抛下糕案,赶紧将四平扛在肩上,一溜小跑到了“全福韩”家门前,却哪里顶事!三四个人上手撬嘴,嘴已僵了,先生一把脉,摇头叹息一声,说人早过气了。卖枣糕的陈大对赶来的众人说,从没见过这小子这么喜气过,怕是跌倒捡到狗头金,高兴死了的。冯彩云闻听消息,脸色大变,自己又害了一条人命,这辈子的罪孽怎么能还得清!四平是个小口,按村里的风俗,是不能回村的,棺木就停在李家山脚下的麒麟滩,停在了自己的菜园子里。冯彩云在房里涕泗交流,唱起了小曲:
越思越想越心酸
泪蛋蛋飘起九只船
脱缰的野马断轴的弦
福薄没姻缘
唱罢号啕大哭,一阵剧烈的咳嗽,憋闷得胸口发胀,更多的血痰带着丝丝甜味,从喉头不断涌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