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雪流凌一月冬，四十五天定打春”，碛口人从小雪开始，就会在漫长的冬季里一天一天扳着指头划算，盼望冬日快点过尽，春天早些到来。冬天是碛口镇最不耐看的季节，风化了的石头山上光秃秃的，只有茅草在干硬的风里随风摆动，更增几分凄凉。老河上游飘下来的巨大冰块当地人称作“凌”，有的凌比房子还要大。冬天，老河的水像一个迟暮老人的脚步，变得迟缓而凝重。凌与凌之间互相撞击着，拥挤着，发出沙沙的声响，无边无际，缓缓而下，像流动的金属一般。这时河面上谁家也不敢行船，平时繁忙的码头泊着上百只船，静悄悄的，船像躲在巢穴里的动物，也在越冬。
就在这个像往年一样的冬天，碛口镇发生了一件让人不平静的事——飞扬跋扈的杜其瑞让人告下了，已解至太原，打在牢里。状子说杜其瑞在碛口欺男霸女，勾结地痞，无恶不作，搜刮民脂民膏，整船整船私扣大烟，在碛口镇上开烟馆，层层剥利。碛口的商家们聚在一起，议论的就是这件事，可谁也猜不透这件事是谁干的。除掉杜其瑞，多年来苦心经营犹如石沉大海，这么大的案子，没有通天的本事是办不下来的。据说状子是阎锡山亲自接的，还说这位禁烟一向严厉的阎督军看完状子勃然大怒，要将这样的人打入死牢以正视听。碛口沸沸扬扬流传着各种各样的说法，越传越神，人们搅在了巨大的猜测与快意之中。
没等碛口的商家们反应过来，又一条更令人吃惊的消息把人们打了个措手不及。消息是寨子山传来的，在杜其瑞入狱的半个月后，刚从保定回来的陈晋之也被秘密地带走了。陈家的管家赶紧到镇上找李泰祥，求他托人，送点银子打点打点。
始料不及的变故让李泰祥大吃一惊，脸上却是处变不惊的镇定，打发走陈家的管家，李泰祥照例派人去找侯丢户，让他赶紧请冯姑娘来“聚仙茗”。李泰祥把所有的关节都重新过了一遍，不知这样严丝合缝的计划会在哪里出了纰漏，引火烧到了陈晋之。难道是杜其瑞咬下的？不可能呀。杜其瑞一向是个硬派的，又仗着洋人的支持，不可能这么快就招供。反正想方设法保陈晋之，成了碛口所有商家最牵挂的事。可这么一件泼天大案，要打问个消息也非易事，还得请冯姑娘出山。
不多一会儿，冯彩云就来了。洋绸面子棉衣裤，嘴上捂了条围巾，一进门就咳得喘不上来。知道冯彩云病着，还得请人家来，李泰祥心里很过意不去，忙问请镇上的姜郎中看了没有。听说正吃着他的药，李泰祥才连忙说，有姜郎中看着，就得按人家的方子好好调理。这一个冬天没雪，气候不好，等打过春保证就会好起来的。
冯彩云知道，李会长没有天大的事不会找自己的，寒暄过后，忙问李会长可有什么吩咐的。李泰祥说道：
“姑娘可能还不知道吧，陈晋之也让押到省里去了。不知姑娘当初给韩公子的信上是如何安顿的？”
冯彩云也吃了一惊，马上又恢复如初，款款说道：
“俺嘱咐他，宁可事机不成，也不可伤了花瓶。”
李泰祥放了一半心，这女子说话做事足智多谋，从没失手过。
“那就只有等了。”李泰祥也恢复了平日里稳重的派头。只要陈晋之不认，还有斡旋的余地。
冯彩云却说道：
“李会长，依俺看这事可不能等，你出面找找‘十义镖局’的人，不拘谁，让他们辛苦走一趟太谷，俺回去马上写信，最好明天就走。而且，得挑一匹脚力好些的快马，再带足银子，不行了就在吴城换一回。”
李泰祥哪有个不依的，原来说等消息，实在是不好意思再麻烦冯彩云了。既然人家如此深明大义，只有照办的份。
那“十义镖局”家冬天事少，趟子手们都歇着，大冷的天，谁也不愿意出门，可听说是给冯姑娘送信，倒人人愿意走这趟差。马上功夫最为了得的高如龙接了镖，只身一人，天不明就策马飞出碛口镇。
不几天，这匹快马就在天黑前又飞回碛口镇，就在这天夜里，寨子山陈家大院，是一派无声无息的繁忙。陈家老大连夜动用了寨子山、寨子坪、西头、西湾四个村的陈氏家族，将一个窑洞的鸦片全部疏散出去。收拾停当，天光已亮。
村头的雄鸡一声长鸣，引逗得所有的公鸡都跟着应和。早起拾粪的人们在官道上看见了兵，齐刷刷的一个连，端着长枪，往寨子山陈晋之家的大院走去。
连长一挥手，所有的兵都放慢了脚步，悄无声息地向陈家靠近。一个连散成扇形，将陈家几面的出口都把住了。
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响起，陈家的管家赶紧从下厢房里跑出来去开门，一开不由吸了一口凉气，陈家院门里外全是兵，个个凶巴巴的。那个连长叫几个兵在外把守，自己带了几个直接进了二门。
“叫所有的家眷都回避了，集中在一个房里，不许乱动。”连长对管家说道。
天爷爷呀，怎么这么灵验！折腾了一晚，才停妥了，这前后脚跟着就来了兵！管家实在不敢想万一的事，一边点头称是，一边赶紧通知家眷们都去老太太房里。
大兵们得了连长的安排，一寸一寸地搜，连茅房、草料堆都没放过，把陈家翻了个底朝天。陈晋之的小姨太乘众人不备，舔湿了一片窗户纸，一股劲地望外面的动静。她担心的是院里的照壁可不敢让这些大兵给挖开，那年夏天肚疼起来上茅房，她亲眼看见陈晋之在月光下自己动手垒照壁，金银财宝藏进去够满满一包袱。
大兵们什么也没找到，管家安顿的吃了一餐早饭，悄悄给那连长口袋里塞了两个元宝，满面赔笑送出了村口。
不几日，陈晋之也被释放回来了。躲过了这一劫，陈晋之闭门不出，坐在家里盘算其中的奥妙，却是不得要领。管家找过李泰祥，可李泰祥果真这么大的本事，能够掌控了事情的走势？不可能，不可能，李泰祥要有这么大的门路，早把杜其瑞扳倒了，还用等到现在？
这天晚上，李泰祥却悄悄来到寨子山陈家府上。见老会长驾到，陈晋之忙把老会长请到正房里，让管家生了火盆，两人围着木柴火聊天。
“老会长，这次没你相救，陈晋之何能脱得牢狱之灾。请受俺一拜！”说罢深深一揖。
“晋之说哪里话来！素日里你扶危济困，赈灾办学，这次有贵人相助，化险为夷，还是你自己修来的福报呀！”
李泰祥不会自称贵人的，看来传信的另有他人。这个人是谁，陈晋之太急于知道了。
李泰祥详细问了陈晋之在牢狱里的情况。在牢里，陈晋之一口咬定自己跟杜其瑞毫不沾边，更谈不上私藏大烟，问案的一时也没法。想要传个消息出来，可哪里能够！急死人也没招数。杜其瑞那边招了没招更无从知晓，只好闭眼等死。过了几天，牢头亲自送来饭，一碗清汤寡水的稀粥，两个黑面窝头，放地下了，粗声粗气地说道：“你们这些富贵人吃惯了好吃的，今天这两个窝头可得仔仔细细给我吃好了，掉下一点渣渣，我就给你个好看！”说完使了个眼色。陈晋之何等聪明，知道窝头里定有蹊跷，当下按牢头吩咐，一小口一小口地咬着吃。咬到中间觉得异样，假装若无其事，将一小块掰下来，装进口袋里。没人时捻出来一看，里面一张小纸，写了四个极细小的字“万事勿言”。陈晋之知道有人暗中相救，纸上的意思是让自己什么都不要承认。按着这个嘱咐，陈晋之竟是个一问三不知的料，没过几日，就被放了回来。
李泰祥这也才知道，韩公子自然买通了牢头的。如此看来，冯彩云子在韩公子心里那份重量重得很，由此深深佩服侯荣茂，若不是他出主意，何能借着冯彩云的力扳倒姓杜的！李泰祥一五一十把冯彩云跟韩公子的事与陈晋之说了，说暗中通风报信全是冯彩云托韩公子所为。抄查寨子山前夕，也是冯彩云出主意让“十义镖局”家走了一趟太谷，得到了消息。见陈晋之听得目瞪口呆，李泰祥说道：
“冯姑娘相救于你，也是看见你是个为老百姓造福的。俺老了，下一届的会长你得给咱挑起来。说实话，俺早几年就有撂摊子的心思，可杜其瑞不除，此心难安哪！这下好了，俺也能心安理得地卸任了。”
陈晋之经此一劫，把世事看开了许多，本不想答应就任下一届会长之职，但面前的人就是自己的恩人，不能拂逆了老会长的情面。就答应道：“等等看，杜其瑞的事有了结果咱再议另外的事。俺担心的是冯彩云，这么大的情，用什么法子才能报得了人家的恩？”俩人一夜长谈，不觉天已麻麻亮。冬日薄淡的太阳，从南山坡上一点一点升起，像含着泪，又像裹了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