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黄河沟谷里的风由北向南顺河而下,刮在人脸上像刀子勒一样疼,往年迟重凝滞的黄河,由于这年的冬天奇冷无比,竟然封了河。胆大的人们敢从河面上走路,靠边的冰面上,孩子们用自做的冰溜子滑冰玩。“三九四九,拉门唤狗”,黄河边上的人家,猫在家里过冬,整个碛口镇像红火散尽的集市,一片清冷死寂。
这年冬天,冯彩云咳嗽不止的旧疾再次发作,“兴盛韩”的坐堂中医诊了脉,说是肺虚内热,久渴伤身,吃几副中药再调剂调剂,等打过春,自然会好起来的。冯彩云走后,老中医进了后院,找到高贤文,告诉高掌柜的冯彩云的病麻搭大着呢,她得的是肺痨——痰里带着血丝的。这病最忌吃吃停停,冯彩云可不是,吃两副稍稍见好,就又把自己当没事人,扔掉不吃了,延误了病情。
高贤文听先生如此说,不敢轻视,打发小伙计雇了一辆驴车,自去李家山找李泰祥去了。
李家山坐落在碛口镇的下游,从山脚往上看,整个村子形似凤凰展翅,一道沟谷向东西两侧展开,如同凤凰张开了双翼。李泰祥的宅子就坐落在凤凰翅翼上。当年风水先生说过,凤凰头顶风水最硬,一般人住上去压不住,反受其害。李泰祥听从了风水先生的建议,就把自家的宅子建在了凤翼上。
从山脚到山顶还有十来里路程,高贤文袖着手,坐在驴车上顺着蜿蜒的山道颠簸。若不是选了风水,这李家山离碛口还真是远了些,李老东家老了,这么远的路上来回奔波,也够他受的。
李泰祥听了高贤文的叙说,心里吃了好大一惊。为告倒杜其瑞,这一个冬天就没少见冯彩云的面,每次见她,都没看出有什么不对劲来。有时见她捂着帕子咳嗽几声,以为是男人们抽烟给呛的,坐在烟雾腾腾的会场,咳嗽几声谁也不会大惊小怪,却没想到这个倔强的女子拖着这么大的病还在为众人办事!
李泰祥深感众人特别是自己欠了冯彩云的情,现今冯姑娘病成这样,碛口商家断没有不闻不问的道理。留高贤文吃过饭,李会长说自己明早就下碛口镇去,找众人商量商量,看谁手上有好医生,再换换大夫,或许能好转点。
第二天,碛口商会为给冯彩云找一个好医生专门开了会,这次所有的会长、副会长一个不缺都来了。听李会长说完冯彩云的病情,众人都默默划算自己手上能用得上的人。本来,“全福韩”家的坐堂中医就在镇上最出名,但冯彩云一直吃的是他的药,而且由于吃吃停停,吃出了耐药性,眼看没辙了,是这位老中医提议换大夫再试试看的。众人没了顾虑,真心实意想帮忙找个好医生。
“全福韩”家在太谷坐堂的魏老中医善治肺病,但眼看年关将近,远水解不了近渴;“丽元通”家在武汉也有类似的一名好中医,却离得更远;若论医道,碛口周围的好医生全在镇上,又哪里能寻出更好的来!忽然,“义生成”的老板贾德信一拍大腿,连说有人了!今晚上就可能见到此人的。
“义生成”做的是药材转销生意,一个冬天,“义生成”积攒下了枸杞、甘草、党参、当归等北路里来的货物,计划年前运到太谷的,恰好太谷那边总号里的常二掌柜要来碛口,如今就在路上——常掌柜祖传三代专治肺病,只不过常掌柜是个通才,经营门里更能干,所以人们都知道他是个掌柜的,老本行反而不被人提起了。贾德信的侄儿得了肺炎,跟常掌柜求了个方子,一吃,病就好了。众人听说常掌柜如此神奇,都忙说让贾老板留着常掌柜,好好给冯姑娘看看。
常掌柜果真晚上到了碛口,第二天,贾德信早早把冯彩云请过来,常掌柜已在后厢房里等着。常掌柜举目一望,冯彩云面颊潮红,形容消瘦,咳嗽连连。问可曾觉得心慌气急,胸闷咯血,还不想吃饭?冯彩云点头称是。常掌柜知道病深了,但还是诊了脉。脉数细微,跟面相上判断的病情一样。常掌柜十分里抱了一两分的希望给冯彩云下了药方,乃是:
川破石30g 竹王30g 铁包金30g 苹果仁30g
海马10g 贝母30g 海底椰30g 鸡内金50g
百部30g 金沙牛50g 射干30g
又在另一张方上下笔:
海金沙30g 猫爪草30g 山甲30g 朴硝10g
田七10g白 花蛇草30g
生军30g 麝香1支
两张药方,嘱咐海马和金沙牛用三碗水煎成,然后与麝香一起先服用,剩下的药渣和两副中药的任何一副一起煎,水面要高出药材的,得用文火煎一个半时辰,再放生军一起煎30分钟后,即可服用。常掌柜嘱咐了,此药当茶饮,可以反复三四次煎药的,煎一回够三四天服用。
冯彩云因为这久治不癒的咳嗽,吃过很多中药,但没有一个医生开的方子如这常掌柜的一样麻烦。高贤文忙嘱咐陈婶,说店里就让侯丢户一个人照应,你今冬就伺候彩云吃药吧,方子这样繁杂,她自己弄太费神。陈婶点头应了,扶着彩云回二道街去了。
冯彩云一走,高贤文问常掌柜,病人能有几分好的把握。常掌柜沉吟半晌,长叹一声,要论看过的病人,这个女子算是重症候的,看光相,得这个病起码在两年以上了。如若刚得,常掌柜不出半月就能保证药到病除。但目前病人的状况,已有病入膏肓之迹,十成里不过有一两成希望而已。方子顶事,也不过能拖延点时间,能挪过这个冬天。
高贤文一听,心已凉了半截,风生水起的一个人,说倒下就倒下了,这个女人真是命苦!高贤文心里知了数,专门和李泰祥说了常掌柜的话,要李会长心里也提早有个准备。冯彩云有个长短,碛口商会得有个谱在那里。
冯彩云整夜整夜地咳嗽,陈婶忙着煎药,伺侯冯彩云吃药喝汤。整个一个冬天,从房里飘出来的全是中药味儿。药是“全福韩”家给供着的,用的全是上好的头等货,两副中药轮着煎,吃了十来天,咳嗽似乎止住了些,才知道常掌柜的方子果然见效。
听说这个病能给人过病气的,彩云就让陈婶回店里去。陈婶恼了,说你把俺看成啥样的人了,俺这几年的活法全靠着你,你有个病,俺倒躲在一边,还不让人戳俺的脊梁骨?陈婶自从走水路的丈夫死后,多年来一直跟着彩云,若论情分,和母女也不差几分。彩云听陈婶如此说,泪湿衣衫,自倒在炕上,闭目胡思乱想。
正在这时,高玉英来了。玉英自从跟上崔文熙离开碛口,就再没回来过。这次崔文熙回碛口进些货物,经不住玉英再三缠磨,就顺便把她带上了。大冬天的,两个人从远路上重回碛口,一回来,崔文熙自去安顿歇脚的旅店,高玉英却直奔二道街冯彩云的住处。
多年的好姐妹骤然相见,千言万语都化作了眼泪。那泪珠像不断线的珠子,织成了七月连阴的雨帘。哭够了,两人才手拉手拉起了家常。
原来,高玉英嫁给的这个崔先生还真是个厚道人,不仅生意做得好,待玉英也极好。玉英想自己的一生全凭了彩云做主,才跳出了火坑,可看彩云眼下的光景,就把话头按在心底去了。彩云看玉英红润的脸色,就知道她过得不错,二道街数这玉英有福气!心里一边为玉英高兴,一边黯然自己的命运。
玉英见彩云咳嗽厉害,忙问吃谁的药来着?陈婶陪在旁边说,是“全福韩”家的高掌柜从太谷引荐的先生,姓常。平遥距太谷不远,玉英也听过常掌柜的名头,乃是治肺病的一把好手,忙嘱咐陈婶好好伺候彩云,说等彩云病好了,自己还要回来接彩云,一起去平遥城。
彩云只当玉英说宽心话,等陈婶回了下房,玉英急切地对彩云说:
“俺这次回来就是探你的口风来了,跟俺去平遥城,你也脱离这苦海吧。虽说姐姐如今在这碛口镇上踩得地皮响,但终究是吃风尘饭的,有今天没明天都难说。去平遥俺帮你开一个店,只要你愿意,这生意保证做得好,再给你寻访个好人嫁了算了!”
冯彩云不由自主地想起了李三,想起了四平,想起了韩公子,心潮一阵起伏,面颊随着烧起了霞云,支起身子,又是一阵大咳,掏出手帕擦了,几缕血红挂在上面。玉英一看,心里吃惊,没敢露半点声色,劝她躺下了,说开了另外的闲话。
说着就扯起了韩少飞。玉英问可曾再见过,彩云摇摇头。玉英说连个书信都没来过吗?彩云从描金首饰盒子里拿出一封信来,递给玉英。
玉英看完,什么都明白了。当初和韩公子相好,多么希望能促成此事啊,但没想到韩公子一回去就让家里逼着成婚了。看这个的光景,应该是为韩公子病着了的。自古道“伤心伤肺伤骨头”,彩云肯定是被伤着了的。看彩云如此凄惶,玉英深感自己比彩云有福多了。
彩云怕自己给玉英过了病气,怎么也不让玉英和自己睡,打发她去崔文熙定下的“茂盛客栈”住去了。彩云见到玉英,心旌摇荡,更受刺激,刚刚止住的旧疾重又复发,整整咳嗽了一晚。直挪到黎明时分,才在朦胧的晨光里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