碛口人扳着指头划算的冬天总算熬完了。黄河岸边春来早,老河解冻的凌讯声总是把春天的消息早早带给镇上翘首期盼的人们。二道街上,闲了一冬的女人们更是活跃异常,远远的,就能听见新来的“活韭菜”她们用脆生生的笑声招徕过往的行人。形容枯槁的冯彩云躺在炕上,容颜惨淡,气如游丝,只深漆一般的眸子还不肯散去最后的光芒——她多么希望能像老河边上的柳树,在这个春天里,为心上牵牵念念的人再绿一次啊!她望着窗外的天空,湛蓝的天上飘着棉花一样的云朵,她觉得自己变成了一片轻飘飘的云彩,一会儿跟着李三晕乎乎地过黄河,一会儿和四平在麒麟滩的水地里种菜,一会儿又和说笑着的韩公子坐在花轿里。每一个场景都如此逼真,每一个场景又虚幻得缥缈不定,飘着飘着,就飘向了一个纤尘不染的地方……
而在这时,碛口商会在李泰祥的公开主持下,募捐到了上千两白银,请著名的风水先生给冯姑娘看好了风水宝地。这么好的一个女子,碛口人不忍心将她葬到乱坟岗里。救急救穷难救命,碛口的商家们不惜银两,请遍了所有的医生,开了十几个小偏方,却挽留不住冯彩云匆匆离去的脚步。眼看没办法了,李泰祥才让“十义镖局”家给韩少飞捎话,让韩公子无论如何来一趟碛口。若冯姑娘就这样带着无法释怀的牵挂离开,商家们不会安心的。
韩少飞其时刚刚接任“全福韩”的东家。父亲年老体迈,多年商海打拼已不堪重负,早就想把这一副重担卸下。近年看见儿子生意场上用心经营,刻苦历练,渐已圆融成熟,腊月二十三,祭灶王爷的日子,趁年终分红利掌柜伙计们都在的时刻,老东家宣布了新任东家。这本是意料中事,但所有的人都向韩少飞道贺。
过完年,韩少飞手上千头万绪的事情要理顺,淑媛的肚子也日渐鼓起来,几件喜事加在一起,尽管忙得不可开交,但韩少飞脸上却是一脸喜气。更可喜的是,淑媛终于点头同意让韩少飞接冯彩云回来。有了淑媛的默认,等于有了一半的成功,韩公子对淑媛更是十二分的体贴。淑媛呢,同意彩云进门,也自有盘算,这么大的家业,冯彩云是个十分能干的,家里能用得上这样的人手。而且听丈夫说冯彩云心眼特别好,囿于她的出身,肯定也是个通情达理贤惠善良的,绝对不会跟自己为难。小两口私下已定,就等找个合适的机会跟父母开口。韩少飞自称,拿自己现在的身份,淑媛再搭一把劲,成功的希望就大了。
接到碛口捎来的话,韩少飞的世界瞬间灰飞烟灭。这几年卧薪尝胆,为的就是花好月圆这一天,没想到一次相聚竟成永诀!韩少飞满脑子都是冯彩云的影子,她的笑,她的哭,她的纤手,她的蛮腰,她的豪爽大度,她的柔情如水,都一一浮现心头。此时记起在碛口和彩云吟诵元好问的诗句“问世间情为何物,直叫人生死相许”,韩少飞的心一寸寸碎了。彩云啊彩云,难道你真的等不到这一天,就这样以死相许吗?
淑媛吩咐车夫套上鞍,默默地为丈夫打点好行装,这最后一面,无论如何不该阻拦,不然少飞今生难安。而此时,碛口街上是另一番景象,挽幛漫天,装裹出了一片银白世界。顺眼望去,浑浊的黄河水从天外而来,汹涌咆哮,直下二碛。远山,一抹一抹的新绿装点出了满山的青翠。“棹!”“搬!”“上棹搬!”“下棹埋!”泊在河面上的上百只船伴着黄河汉子们的船号声,在春风吹破琉璃瓦的季节,又开始了新的繁忙运输与远路航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