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历七月初一,是碛口流传了几百年的传统庙会,会期要在卧虎山头的黑龙庙唱三天大戏。四邻八方的婆姨女子庄稼汉,都一股脑儿涌向碛口赶庙会。卖油糕的、臊子碗托的、油旋糖火烧的、西瓜甜瓜红脸脸果子的,都把偌大一个碛口镇挤得满满当当。不管男的女的,你挤我我挤你,小孩哭叫和婆姨女子们的笑声混合在一起,把个素日里风流繁华的碛口镇恨不能再翻一个个儿,有的挤掉了鞋子也弯不下腰去。
庙会期间,家家店铺生意兴隆,人来熙往。这天,“永泰和”柜上的伙计们一个不少,没经得住李三再三央告,二掌柜就特放了李三一天假,让他引着新娘子逛庙会去。自从冯彩云过了门,虽说嫁在了碛口镇上,可还没正儿八经在镇上逛过呢。天天听李三说碛口赛过天堂,只要世上有的,什么吃的喝的,穿的戴的,天上飞的,地下走的,在碛口街上没个看不着买不到的。彩云想,这大概和天上神神们住的地方也不差甚了吧?这天李三引着彩云逛庙会,眼睛是一百个看不够。乖乖,比听说的还要红火热闹哩。
黑龙庙场地小,人多,那些卖瓜桃梨果的被挤在庙门外,庙里戏台下站着的,全是年轻的婆姨女子和青皮后生们。懂戏文的都是上了些岁数的,跟着剧情的跌宕起伏陪着哭笑。年轻后生们可没那么安分,借着机会转动骨碌碌的眼珠在瞅眼人家的漂亮女子。黑龙庙供的是河神和关公,忠勇诚信的关公死后被封为财神,山西庙里多供着他的塑像。碛口商家从古至今都是“买卖一句话,成交一点头”,不写什么契约,却从来没出过差错和纠纷,那该是关公坐镇的缘故。河神就更别说了,碛口街上经商的店铺,住户的人家,谁不是靠水生着、靠船活着呢。沿老河两岸,村村寨寨,少不了的就是河神庙。走水路营生,处处阴间道,步步鬼门关,不知河神一年要吃多少人。“炭工埋了没有死,河工死了没人埋”,每到七月七鬼节,阴气森森的晚上,老河里会飘起点点河灯,煞是好看——却不知那是死在老河里连尸首都见不着的船工的亲人们在为他们招魂呢。所以每当启程开船前,船主货主和全体船工都一溜儿跪在河滩里,祈求河神保佑人物两全、一路平安。遇上小雪封河、开春解冻或夏季老河暴怒无常的时候,货主和船主们都要许牲许愿,一旦船只顺利返航,就得还愿。所以黑龙庙的愿戏几乎天天在唱,但没有现在的这七月会红火。七月会唱戏,讲究得很,年年由镇上最有名的招牌老店做东,小一些的商号不敢奢望有这份殊荣。今年的东家是“兴盛韩”药店,请的是名噪西北的“满天红”班子,压台的旦角叫“赛西施”。一听说“赛西施”来唱晋剧,更把个黑龙庙挤得翻天覆地。
彩云住在西市街深巷里,黑龙庙脚下,那黑龙庙的戏台真神奇,人站在台上唱,陕西听得清清楚楚。碛口人常说“山西唱戏陕西听”,就是夸戏台的传音效果好。冯彩云哪儿都去不了,天天在家能听戏,那黑龙庙的戏一年四季就不断头啊。缠绵婉转的晋剧,优优雅雅的,合着人满腔的心事,有味而耐听。彩云常想,什么时候能站在台下听一回就好了,不知那台上的戏子唱悲苦戏的时候是不是真的在哭。随着挨挨挤挤的人进去,戏台上扮相俊俏的“赛西施”千娇百媚,顾盼生辉,莲步轻移水袖摆动间更是满目春光,风情无限。“赛西施”扮的是《打金枝》里的金枝小姐,刚才还娇媚无限,忽然间被丈夫打了几巴掌,一瞬间哭成了粉面泪人。晋剧演完后,接着是几家还愿戏的,这还愿戏有的滑稽,有的简单,图的就是个快活,可不像出船许愿时那般正式。彩云听不够,黑眼睛一错不错还在看戏台上,一个腰圆膀阔的男演员出场双手抱拳道:
节节高 节节高
节节高上盖金桥
有人来把金桥过
不知金桥牢不牢
这一出愿戏就算完了。紧接着第二个演员登台,和上一个也没什么分别:
远远望见一青天
一块石板盖得圆
有人从这石板过
不是佛来便是仙
就在人们索然无味的时候,台上却冒出来一个赤着胳膊、打着赤脚的庄稼汉,做了一个猴子望海的动作便道:
远远望见一条沟
沟沟里面尽石头
不是老子跑得快
差点碰烂脚趾头
满殿喝彩,哄然大笑。还愿戏本就是个点缀,今天是几个跑河路的船工还愿,就更不能叫戏了,船工们借人家唱大戏的机会去一下疑心,碛口镇上的人早已习惯了看这种还愿戏。黑龙庙内的人流逐渐散去,好多人还要上街逛店铺买物件,没过足戏瘾的还要去赶河南坪的场子。李三怕挤着了彩云,小两口就站在戏台北侧的包厢下等着,看人流从庙门洞口往外不停地涌。突然间包厢里一个怪腔怪调的声音突兀而起,许多人吓一跳,纷纷回头,不知戏台上又发生了什么。抬眼间,见一人亮开公鸭嗓子独自在台上唱歌:
天上的无摆吆一吆
地下的鸡
绕来绕去摇三摆
撩不下的个你
有几个婆姨掩着嘴笑,那人却不害臊,接着又来了一嗓子:
俏妹妹呀俏妹妹
把你的白脸脸掉过来
戏台下人不多了,连瞎子都看出是唱给谁听的。彩云没想到第一回出门就遇见这,吓得魂不附体,恨不得钻进地缝去。李三知道今个也怕是少不了要麻搭,因为唱曲的是本地出名的无赖牛二秃子。吃饭不给钱,抽丰打秋千,俗话说是“吃浮食的”,在碛口街上,可是个出名的混混。本来磨蹭在彩云身边不肯散去的青皮后生们一看牛二秃子这架势,溜得比兔子还快。李三牵着彩云的袖口正要随着人流乘机涌出庙门外,却被牛二秃子叫住了:
“李三,几天不见就不认得哥哥了?俺说这么牛,原来是娶了个小美人哩。”
李三不敢太得罪这个地痞,听说厘税局长杜其瑞暗地里给他撑腰哩。而且这杜其瑞此刻还在戏台包厢里没有散去。再一说,二掌柜偷偷给自己放了假,要有点事,掌柜的怪罪下来,那不把别人也连累了。李三只想息事宁人,忙赔了笑脸:
“牛哥,俺今天确实还有事,东家让俺早点回去哩。等有空了,改天请牛哥喝一盅行不?”
“哎哟,有了新媳妇就把哥哥晾一边了不是?咱弟兄一家人,可俺还不认得弟媳妇呢。凑今好日子,让哥哥认一下如何?”李三听牛二秃子越来越放肆,知道这个吃狗屎舔屁眼的家伙今天成心要找茬,心一横豁出去,也不再答理牛二秃子,拉了彩云就走。
牛二秃子从天而降,从包厢跳下横在前面。这时,杜其瑞大人发怒了:“众目睽睽之下调戏良家妇女,碛口镇是个没王法的地皮吗?皮痒了,送三府衙门丁大人那儿去!”
牛二秃子败了大兴,溜墙根不见了踪影。李三只得向杜大人一点头,算是承了人家的情。那么大的官,李三还够不着和人家搭话。出了黑龙庙,小两口根本没敢庙外停留,沿着“元宝路”一路下了山。“天元居”的糕点,“广生源”的绸缎,李三平时计划去的几个地方一家也没敢再去闲逛。河南坪的庙会也不赶了,天知道又会碰上几个不省油的灯盏?回到家里,小两口你看我,我看你,一脸落落寡欢,也无话可说。特别是李三,一颗放不下来的心,一直咚咚咚跳个不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