褒姒是怎样一个女人
一场密集而绵长的小雨在周朝帝都镐京一带飘然而至。这使公元前770年的春天终于有了一个湿润的结局。
整整一个春天都是奇特的干旱。
这场雨整整地下了十天，十天的雨期已在能掐会算的巫祝预见之内。尽管如此，所有的庙祠里依旧是一片烟雾缭绕，祈雨的人们喜出望外地唱起了“咿咿呀呀”的祝词。
在周幽王经常修缮与粉刷的虎雀宫内，侍臣与宫女们经常看见这位西周的天子烦躁不安地走动。周幽王常常因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向三吏九卿、监国抚军们使脾气，夜间也不到后妃们的寝宫中去了。风摆檐铎传出的清脆响声在他听来也十分刺耳，他便叫人把这些大大小小的铜铃一律摘去。这位天子知道，自己不佳的心绪似乎与天气有关，他希冀着有一位娇艳的女人与春雨一起在后宫降临。他不太注意田畴里桑粟稼穑之事。周天子库廪里的粟黍足以喂养他姜氏几代儿孙后裔。再说诸侯们交纳的赋税，也够支付王室衣食住行的费用。尽管如此，周幽王还是莫名其妙地盼雨。他甚至请了若干名巫祝在虎雀宫的侧殿占卜。那些涂面文身的巫师，把还有淋漓鲜血的龟甲兽骨放在炭火上烤得毕剥作响，待上面的裂纹隐约可见后再向周幽王揭示天机。
一场丰沛而绵长的春雨，终于洗亮了皇宫里的碧瓦红檐、玉砌雕栏，也让天子御花园里的柳烟梅影平添了些许姿色。春天在一切事物中显现出来。周幽王清楚，自己心里的春天来自进宫不久的一位女孩子。想到她周幽王亢奋起来，心情像雨后初霁的天空一样晴爽而开阔。他的几位贴身寺人都感到奇怪，一向萎靡不振的天子仿佛换了一个人似的。他走起路来，如同榔头砸地，震得冠带都一抖一抖的。
某一日，他在寝宫里把这位新鲜的女孩子抱上了床榻，剥笋般一层一层剥光了她的衣裙，再把这白亮亮的肉体摊成一片，开始到上面去经营。这既是周幽王的专长，也是他的爱好。那位女孩子在几声痉挛似的呻吟之后，告诉周幽王她叫褒姒，十六岁。周幽王感到，褒姒对床榻技艺颇具天赋，略加调教，就蛇般地缠绕与翻滚，让他尝到了前所未有的灵魂出窍般的快慰。
周幽王在褒姒身上动作的时候，他注意到了褒姒那水分充足的眼睛和樱桃似的嘴唇。从此以后，周幽王离不开的风景就是那双眼睛与那颗樱桃了。
许多年以后，当周幽王在骊山下被杀死，褒姒成为西戎王帐中的玩物时，镐京的街头巷尾开始流传褒姒的逸闻趣话：从前在夏朝衰微的时候，有两条神龙降落到夏朝天子的殿中，攀附在玉柱上不走，说：“我们是褒国的两个先王。”夏帝不知所措，忙请巫祝来占卜，向上天请示是杀死、赶走，还是留下来。占卜的结果是这些都不吉利。于是又占卜，上天的昭示是要请神龙赐给唾液并将唾液珍藏起来，才可保平安。夏帝在宫柱下陈列玉帛，把祈祷的辞令刻在简册上，跪拜说：“请神龙赐给唾液！请神龙赐给唾液！”两条神龙应允了夏帝的祈求，留下唾液飞走了。夏帝命太史用木匣子把神龙的唾液收藏起来。夏朝灭亡后，这木匣子经殷朝传到了周朝。经过三代，哪个天子都不敢打开观看。到了周厉王末年，周厉王——也就是周幽王的爷爷，叫人打开匣子观看，结果那神龙的唾液四溢，流到宫中，无法清除。当时周厉王正拥着赤身裸体的妃子在欢悦，便命妃子对唾液大喊大叫。那唾液变成了一条黑色的蜥蜴，爬到了周厉王的后宫。后宫中有位未成年的宫女踩到了那唾液，她成年后就因此怀了孕，生了个女孩子。宫女很害怕，就把自己的孩子丢弃了。周宣王的时候，曾有女子唱着歌谣：“桑木的弓弩啊箕木的箭袋，这是让周朝灭亡的武器啊！”周宣王听了惊恐不已，派人四处查访，终于发现了一对卖桑木弓弩和箕木箭袋的夫妇，就把他们抓起来，准备杀掉。那对夫妇找个机会逃脱了，在半路上见到了被宫女遗弃的女孩子。听到她哭的声音大为可怜，就收养了她。那对夫妇带着女孩子，逃到了褒国。十几年过去了，那女孩子长成了俊俏的美人。后来，褒国人得罪了周幽王，害怕遭到讨伐，便献上那美女以谢罪。因为那女孩子是在褒国长大的，所以叫褒姒。
褒姒来自神龙变异的荒唐的故事，只能存在于先秦的典籍中。褒姒有着她自己的真实来历。她是褒国一名大夫的女儿，家境殷实，富于教化，擅长歌舞音律。周幽王二年，泾、渭、洛三川地震，褒姒在逃难的途中与家人走散，落难为奴后被周幽王的卿士虢石父买去。这个每天花大部分时间揣摩天子喜怒哀乐的执政官，见褒姒色艺双全，便在一场春雨的尾声中把她献给了周幽王。
褒姒这位出身于贵戚之家的女子，她的许多爱好充满了高雅的内容。周幽王也知道怎样去满足一位碧玉年华的女孩子的爱好，他在正宫娘娘申后的寝宫边建造了一座富丽堂皇的屋宇，还请满腹辞采的大乐正起了个悦耳的名字：凤鸣阁。随着屋宇的竣工，一批价值连城的陈设、一队聪明伶俐的侍女和一个击筑鼓瑟、霞帔锦衣的歌舞班子，很快在室内“诞生”了。周幽王在凤鸣阁前面让无数株牡丹、玫瑰、雉菊、蜡梅竞相怒放，开花结果。
自从风情万种的褒姒进了后宫，周幽王就成了她朝夕相伴的影子。褒姒夜以继日地独占王宠，这就使正宫娘娘申后和众多的妃嫔媵妾陷入了一种孤灯寒衾的寂寞境地。在这种寂寞之中，便有恶毒的阴谋向那位芳菲正盛的褒姒靠近。
正宫娘娘申后是诸侯国国君申侯的女儿。她那婀娜的身材，有如细柳扶风，那纤秀的眉毛和灵慧的双目，每时每刻都在展示着一种妖媚。她的姿容在后宫众多的女人当中也算出类拔萃了。比容颜更出众的是她仁德的性格。刚进宫的时候她只是一名打杂的童妾，后来靠着辛劳谦恭升任了宫中掌管桑蚕之事的世妇，不久又当了王妾的头目九嫔。妾、妇、嫔都是宫中的劳动者，也是名正言顺陪天子睡觉的人。《礼记·昏义》上说：“古者，天子后立六宫、三夫人、九嫔、二十七世妇、八十一御妻。”申后当了九嫔，才有更多的机会接近周幽王，她被宠幸之后生下太子宜臼，因此被立为嫡妻。她成为正宫娘娘之后，也更加贤德勤勉。周幽王朝政缠身，且又沉溺酒色，无暇顾及宜臼的学业。申后给太子请了一文一武两位太傅，武的叫散宜广，性情虽为木讷，但血气方刚，拳脚剑术堪称天下无双。文的叫计然，博学多才，志虑忠纯。计然年长申后两岁，被申后视为兄长与心腹。尽管有两位太傅传道授业解惑，但申后还是会常常伴随监督太子，每当宜臼从学馆回来，申后都要亲自查验他的功课。因年深日久地翻动简册，申后的一双酥手被竹简磨得血殷殷的。宜臼聪颖仁厚，加上申后与两位太傅的循循善诱，所以他的道德文章、兵法技艺长进甚速。每当周幽王来时，宜臼总要乖巧地为父王背诵一册书，舞一阵剑，喜得周幽王爽朗地大笑。笑声在宫殿中有力地回荡，引得那些恭谨待命的侍臣与宫女莫名其妙地望着这至高无上的三口之家。
自从褒姒进宫后，周幽王的笑声与身影在申后母子的视野里消失得一干二净。起初申后自然是妒意十足、怨愤幽深，在终日唉声叹气之中不思茶饭，形容憔悴。但天长日久之后，申后对这份冷落与孤寂也就习以为常了。但她担心周幽王通宵达旦地沉溺于犬马声色之中，长此以往不仅会损坏他的圣体，也会废弛纲纪，使先王创立的周朝基业毁于一旦。每当念此，她便心急如焚。申后三两个月见不上周幽王一面，即使见面，周幽王也早已被褒姒花样翻新的床上功夫和妩媚歌舞弄得神魂颠倒、疲惫不堪，根本没有兴趣与精力听申后喋喋不休地讲什么治国养生之道。申后也就只好无可奈何地看着悠悠长夜过后爬上窗棂的曙色。
时光在虎雀宫编钟齐鸣、埙孔竞吹之中无情地流逝。转眼间，宜臼满十岁了，明天是他的生日。申后要把太子的生日之典办得热热闹闹，这也许是他们母子与周幽王聚首，使他回心转意的一次机会。
在这个充满了希望与激动的清晨，申后早早起来，把自己打扮得光彩照人。于曚昽的晨曦之中，可看得见人影幢幢，大家在张灯结彩、置鼓设磬。宜臼也穿戴一新，早早过来给申后请安。一切准备就绪后，申后便亲自去请周幽王。到虎雀宫一打听，寺人说周幽王在凤鸣阁褒姒那里。申后到了凤鸣阁，正殿门前站着的两对持戟的侍卫挡住了申后的去路。
申后恼羞成怒，小小的侍卫竟然有眼无珠，连一国之母也不认得了！
一个瘦脸侍卫跪在地上，一脸哭相地说：“启奏王后娘娘，切莫降罪于我们，天子陛下有令，不准任何人进去，违者当斩勿论，万望王后娘娘替我们保住脑袋！”
申后思忖片刻说：“那好吧，请告诉陛下，今天是太子的生日，后宫的庆典准备完毕，请他圣驾光临。”
侍卫把申后的话高声重复一遍，传给凤鸣阁里的寺人。过了半晌，寺人探出一张笑脸，说：“王后娘娘，大王陛下说了，他没有功夫，请王后娘娘与太子自便。”
申后鼻子一酸，泪水夺眶而出。她清楚周幽王刚愎自用、乖戾暴虐的性格，逆着他行事是没有好结果的。
太阳已经升上凤鸣阁金碧辉煌的屋脊，罩在白晃晃阳光中的申后有些头晕目眩。旁边的一位宫女欲上前搀扶，被她拒绝了，站定一会儿，申后一边往回走，一边自言自语地说：“真是无计可施呀。”
“王后娘娘，怎么说这种自暴自弃的话呢？”一个辛辣的声音从申后肩头飘过来。
申后扭头一看，是周幽王的夫人齐妤。这位来自齐国的夫人心眼灵透、能言善辩，以前常使些小手段勾着周幽王。但自从褒姒进宫以后，她的命运也同申后一样，形单影只、空守闺房。申后见她满脸醋意，不难想象出齐妤被冷落后满怀幽怨、怒火中烧的情景。
申后停下脚步，亲昵地握着她的手说：“大王宠着褒姒，我们能奈他如何？”
齐妤恶狠狠地说：“我们奈何大王不得，就想方设法整治那个小妖精！说她的坏话、骂她、诅咒她、放暗器伤她、用毒攻她，让她难受、寝食不安、流脓冒血，让她疼，让她死！”
申后粲然一笑，说：“齐夫人也就是痛快痛快嘴而已，不然你做给我看看。”
齐妤眼珠一转，狡黠地说：“也是，也是！舌头绾个花，在嘴里摆布景象谁都会。不说这些了。听说今天是太子的生日，我也来替姐姐壮壮声势，上份贺礼聊表心意！”
秦兵围困丰镐
站在后宫甬路上若有所思的申后，被一名宫女撞了个满怀。这些日子，申后的全部心思都用在周幽王与褒姒的事情里，走路行事总是恍恍惚惚的。被狠狠地撞了一下之后，申后才如梦方醒，定睛一看，原来是新到凤鸣阁做事的宫女娟枝。这位满脸稚气的宫女惶恐地掩盖着怀中一束干野蒿，不料裙带松开，那束干野蒿散落满地。娟枝见惊扰了王后娘娘的圣驾，忙跪下来谢罪。
申后拾起那束野蒿，一看是一种叫香芝蓬的蒿子。她小时候在家乡的山野里常常看到，一蓬一蓬的，漫山遍野，花开热烈，清香四溢。但枝叶的毒性很大，用浸泡它的水拌食物，老鼠吃了会立即毙命。申后把手中的香芝蓬递给娟枝说：“你们这些孩子不认识它，有毒，别玩弄这种东西。”
娟枝接过来，惊慌失措地说了声“谢谢王后娘娘”后，便起身走开了。
申后回到宫中，愤愤不平的计然向她讲述了朝野上下都在议论的一件大事：秦国强收了褒国的麦子，褒国决定攻打秦国。为了抄近路，需要借道从丰镐穿过。褒国国君诚惶诚恐地来到丰镐，没有见到周幽王，就进献黄金百镒、良骥十匹、彩绸十匹、美女十名给虢石父。虢石父考虑到褒姒来自褒国，又收了这些贿赂，竟答应了。褒国的二十万大军，兵车辚辚，战马萧萧，耀武扬威地穿过丰镐，提前两天兵临秦邑阳城。阳城内只有一万秦军守卫。秦王没有料到褒国的军队如此神速，等援军披星戴月地赶到阳城时，褒军已攻陷阳城，探囊取物般用兵车装走了阳城郡守的脑袋、美女和不计其数的兵器粟黍。
申后听完，半信半疑地问：“能有这样的事情吗？”
计然神色庄重地说：“褒国的二十万大军浩浩荡荡，穿过丰镐时马蹄踏起的尘土落满了太庙的檐瓦。城里不少百姓在路两边看热闹，挤得水泄不通。”
申后大吃一惊地说：“如果虢石父真的借道给褒国，那是擅权僭越啊！”
计然愤慨地说：“王后娘娘，不仅如此，这种构怨秦王的行径，也会给我大周天朝种下祸患！”
正当申后与计然对借道于褒国这件事评说议论时，周幽王身边的一名执事寺人行色匆匆地来见申后——请太傅计然上朝议事。原来秦国吃了大亏，知道是周朝借道给褒国。秦王一怒之下发兵二十万围困住了丰镐，让周幽王支付黄金千镒赔偿损失。
当虢石父觍着一张吓得灰青的脸报告秦王的二十万大军包围了丰镐时，周幽王正在凤鸣阁与褒姒歌舞狎昵。这个消息如晴天霹雳，吓得周幽王出了一身冷汗。他惊慌失措地推开怀中千娇百媚的褒姒，在若干侍卫寺人的簇拥下，登上城楼向城下望去。在遮天盖地的尘雾之中，秦军旌旗招展、铠甲辉煌、铁骑成阵、战车相接。
“又一次犯上作乱！”周幽王气愤地说。
这位大周朝的天子，还不知道命运很快就在骊山为他准备了葬身之地。此时，他正在导演一代王权日薄西山的衰亡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