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仲婴语重心长地说:“不韦贤弟这样一个饱学之才,却只能徜徉于三尺柜台内外,不能涉足朝堂,真是身不得舒、志不得展!”
吕不韦有些无奈地说:“谁人不想扶摇直上、建功立业,但苦于没有门径,无处投靠!”
韩仲婴说:“如果贤弟真想跻身朝堂,有一个人日后可为贤弟铺平进身之阶。”
吕不韦问:“何人也?”
韩仲婴说:“季展也。此人文韬武略、志存高远,曾贵为太子桓之太傅,为太子桓出谋划策。有一次,他出言稍有狂慢,得罪了大王,被贬为庶人。但一旦山陵崩,大王千秋之后,太子桓做国君,定将授季展相国印。季展现困窘山泽,樵渔为业。如果贤弟现在能慷慨解囊,雪中送炭,一旦这位龙蟠凤逸之士东山再起,必能知恩图报、举贤任能,贤弟也一定会大有可为!”
吕不韦说:“如何投之门下,请兄长指点一二。”
韩仲婴说:“季展现居于阳翟城西南的雪泥村,贤弟只要前去拜访,与他倾吐衷肠、促膝谈心即可。”
吕不韦说:“两手空空,失却敬意。携礼而至不知唐突否?”
韩仲婴笑了起来,说:“你们商贾之人,言行皆有利随,凡事都讲究物器金钱。但这位季展先生不同凡俗之人,视富贵与权柄为草芥。贤弟到他那里去,只带一个‘诚’字即可。以后再见机而行吧!”
吕不韦问:“兄长可否为贤弟荐举一番?”
韩仲婴说:“贤弟有所不知,季展先生似乎看不惯大王身边的客卿与宦官。我与之没有芥蒂,也没有深交。如果贸然荐举,怕适得其反。”
随着轩车在坎坷小路上左摇右晃,吕不韦看见浸在雪雾中有如蛋黄般的太阳也在抖动。天气奇冷,从口中不时涌出的哈气很快在嘴角短髭上结成小珍珠似的冰凌。
吕不韦的轩车驶进雪泥村时,他心里想:“此地真乃名副其实,每间屋舍差不多都埋在雪里。”
吕不韦在季展院中最先看到一只肥硕的黄犬。随着黄犬有力的叫声,柴扉“吱”的一声开了,一位长者走了出来。他脸上脏兮兮的,很难让人看出他的面庞特征;衣衫上缀满补丁,像水上浮萍那样错落有致。这身装束,显示了他饥寒交迫的庶人身份。但他的步履却很健朗利落,雪在他的脚下接二连三地发出“吱嘎吱嘎”的响声。
待这位长者走近时,吕不韦看见他牙齿洁白、眸子清亮。
长者的语调像雪地上的空气一样干涩:“找谁?”
吕不韦回答:“季展。”
长者问道:“你是他的朋友?”
吕不韦回答:“非也。”
长者又问:“你是他的亲眷?”
吕不韦回答:“非也。”
长者还问:“你与他不认不识,非亲非故,找他有什么事情?”
吕不韦说:“慕名而来,欲交一良师益友。”
“季展不在。”
“我等。”
“不知何时会归。”
“他到哪里去了?”
“很难确定。非在山里砍薪,即在城里卖炭。”
“那就有劳老伯,接纳于我,让我在此等候季展先生。”
“我已经告诉你了,不知他何时归呀!”
“那我就在此恭候看看。敢问老伯是季展何人?”
“他的兄长季重。”
吕不韦卸下轩车上的马,拴于院中一棵树下。
吕不韦看到,季展的居所就是一座烧炭的土窑。一张破棉絮如渔网般置于墙的一角,这大概就是哥儿俩的栖身之地了。饮食也是粝粢之食、藜藿之羹。
这种贫寒的程度,大大超出了吕不韦的预料。
季重对吕不韦很冷漠,只顾蹲在灶口烧炭,旁若无人一般。吕不韦置一木墩为椅,坐在上面,看着灶口由里及外的火光和在火光映照下那张满是褶皱的脸。
傍晚时分,也不见季展的踪影。尽管吕不韦饥肠辘辘,但对季重端给他的一碗粗劣的饭食实在难于下咽。等吕不韦艰难长久地嚼完那碗饭食,季重已四仰八叉地置身于那张破棉絮之中了。
翌日一上午的光阴,又在吕不韦枯燥而焦灼的等待中流转完毕。吕不韦坐在木墩上面对的依然是灶口的火光和那张在火光映照下的脸。
吕不韦等得有点不耐烦了。他对这位季重产生了深深的不满,作为兄长,他不会不知道弟弟季展到哪里去了。
吕不韦知道自己的问话里有敲钟问响的意味:“季兄长,季展先生到底是到哪里去了,你应该猜也能猜出一二!”
季重说:“我昨日已说过,非在山里砍薪,即在城里卖炭。”
吕不韦问:“季兄长所云,不在山上砍薪,即在城里卖炭。那么,敢问山是哪座山,城是哪座城?”
季重说:“山是熊窜岭,城是阳翟城!”
吕不韦又问:“熊窜岭离此多少里?在何方位?”
季重说:“出门向西有条大峡谷,走到头即是,十余里。”
吕不韦接着问:“作为弟兄,骨血至亲。恕我直言,我看季兄长对弟弟归去吉凶,似乎漠不关心!”
季重一笑了之地对待吕不韦的这种指责。
吕不韦牵过马,重新坐在他那辆轩车上,驶出季氏家门准备向西到熊窜岭看个究竟。季重看出吕不韦的用意后,对吕不韦说:“你是何人?待我弟弟归来我好转告于他。”
吕不韦如实回答了他之后,挥鞭驱马,瘦伶伶的两个车轮开始在雪地上转动。当吕不韦回头用目光与这座拙陋的炭窑告别时,他看见季重那张烟熏火燎的脸上出现了让人捉摸不透的笑容。
奇怪的一个人。
峡谷的路很平坦,只是雪已板结,车行驶在上面一溜一滑的。轩车相当艰难地像醉汉般摇晃到峡谷的尽头,一座刀劈斧削般的陡峭绝壁挡住了去路。吕不韦想:“这里大概就是季重所说的熊窜岭吧。”
吕不韦举目四望,白皑皑的山岭上尽是铁灰色的树木,荒无人迹。吕不韦放开他的嗓门,对着群山万壑大喊着:“季——展——”
山峦沟谷都回荡着雄浑遒劲的呼声:“季——展——”
吕不韦倾听着自己的呐喊在山峰间迅速地往返,觉得有一种说不出的孤独与苍凉。
当吕不韦一无所获地回到季展的院落时,季重好像有先见之明似的站在窑门前用一种幸灾乐祸的目光看着吕不韦。
吕不韦并不计较这些,问道:“季重先生,你的弟弟如何模样?我明日再到阳翟城内炭薪集市上寻寻看。”
季重不无揶揄地回答:“一母所生,你看什么模样?和我一模一样。”
吕不韦回到家的第二天,就到阳翟的炭薪集市上寻找季展。吕不韦把十几丛炭薪后面的卖主看了一遍,并没有找到他想要看到的面孔。
吕不韦走出了市集,迎面却撞见了季重。打过招呼,吕不韦问季重到阳翟有何作为。季重说他也来找找他的弟弟。等吕不韦回到府中尚未坐稳,就见季重尾随其后而入。
吕不韦问道:“也没有寻见你弟弟吧?”
季重说:“寻见了。”
吕不韦问:“在哪里?”
季重说:“就在吕先生的面前。”
吕不韦扭头四顾,见客厅里只有他与季重,问道:“季重先生是在开我的玩笑吧?”
季重鞠躬行礼,郑重其事地说:“在下即是吕先生要见的季展。”
吕不韦一头雾水地问:“你不是季展的哥哥季重吗?”
季重说:“我们季家独根独苗,哪有什么兄弟?我拖着戴罪之身,隐居山野,所以用季重之名顶替。这两天见吕先生猥自枉屈,以诚相见,求其友声,深为自己怠慢了吕先生而惭愧,特来谢罪!”
吕不韦深感不安地说:“季展先生言重了!”于是,请季展落座,唤人拿出绸缎华服,换下了季展的百衲葛衣。然后备酒设宴,请来了韩仲婴,三人开怀畅饮,抒情言志。
席间,吕不韦请季展以后搬到他的府第中居住,以避饥劳之苦。季展说:“我在朝堂之上有些仇家,一举一动都被人家注意。如果身在阳翟,招摇过市,会有想要跻身朝堂、卷土重来之嫌,说不准会引出什么祸端。隐居在雪泥村,韬光养晦、装傻作痴,那些人就会放松对我的监视,这样我才能有机会东山再起。”
韩仲婴以为季展是有着深谋远虑的。吕不韦也觉得,小不忍则乱大谋,季展的韬晦之计,实在高人一筹。
临别时,吕不韦派人用轩车将季展送回雪泥村。车内装有食物与银两。回到雪泥村后,季展脱去那身簇新的衣袍,换上百衲葛衣。为了避免节外生枝,每隔月余吕不韦才于清晨或黄昏悄悄地往返雪泥村一次。
吕不韦之父吕鑫对儿子如此礼贤下士、舍金济贫甚不以为然,他说:“你若把那些钱财和功夫都用在买卖上,我们的生意就会锦上添花,大有长进。”
吕不韦说:“父亲大人此言差矣!我与季展先生的交往是一桩更大的买卖。”
吕鑫说:“那位落魄的太傅先生不就是在伐薪烧炭吗?难道吾儿又要别出心裁,搞炭薪之赢不成?”
吕不韦朗朗大笑,把自己与季展交往的真实意图向父亲叙说一遍。
吕鑫有些忧虑地说:“吾儿如此做法有不择手段追官逐爵之嫌。一旦传扬出去,恐怕会成为人们的笑柄!”
吕不韦不以为然地说:“当今之世,挖空心思,千方百计地谋取官爵,并不是背信弃义、卑鄙无耻的小人之举。过去人们言必称汤尧禹舜,对尧禹之禅让津津乐道。现在看来,那是个大笑话。”
对于儿子这套离经叛道的“宏论”,吕鑫惊愕万分,说:“从古到今,还没有谁说过尧禹禅让有什么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