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姬知道,嬴柱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像生根的树一样长在华阳夫人的寝宫里。夏姬想得不错,她到鸾鸣阁时,嬴柱也在那里。一年之中,夏姬到这里来不了几次。这里的金碧辉煌、姹紫嫣红,这里的奴进婢出、琴鸣瑟响,与夏姬住处的空寂冷落形成了鲜明的对照。年深日久,对这种境遇上的反差,夏姬早已习以为常了。她还告诫自己,如果嬴柱不给她好脸子,自己也要忍住。
夏姬见到嬴柱的时候,这位安国君正在暴跳如雷地对两个姬妾发脾气。夏姬很快听明白了,这两个姬妾也是来向安国君陈述她们的儿子不能去邯郸当人质的理由的。
夏姬看到这位自己不能轻易见面的夫君,已经被气得恼羞成怒,正唾沫星子四溅地痛斥那两个姬妾:“我还没有说派谁去呢,你们就鼻涕一把泪一把地到这里哭闹什么?你的公子有病,你的公子娇贵,那谁到邯郸去?让我去吗?当初武王让父王去当人质的时候,父王一滴眼泪都没掉,威风凛凛地就走了。你们这些趋利避险的东西,一点也不为国家社稷着想。明天大秦国没有了,我看你们还拿什么养尊处优?哼,不到娼闾里卖身才怪呢!”
那两个姬妾在嬴柱劈头盖脸的一顿训责之下,哭哭啼啼地走了。夏姬忙跪下给嬴柱请安。尽管她心里已有了挨骂的准备,但嬴柱的头一句话还是使她大吃一惊、羞辱难当,特别是还有华阳夫人在场。
嬴柱阴腔冷调地说:“你这个黄脸婆来干什么?难道让我把刚才说的话再对你重复一遍吗?”
夏姬的泪水流了下来,她模糊地看到华阳夫人脸上挂着显而易见的惬意。她事先准备好的无数意志,在嬴柱的一句话面前,便像雪崩似的纷纷坠落。
夏姬在往回走的时候,听见自己腰间玉石环佩发出的声音有如雨滴般凄脆。
华阳夫人见人去室旷,嬴柱还脸色铁青地坐在那里生气,便走过去把蛇一样的手臂弯在了嬴柱的脖颈上,娇声媚气地说:“太子殿下,还在生气呢?”
嬴柱说:“这些混账姬妾,你哭一通,她号一阵,弄得本殿下左右为难。”
华阳夫人拥坐在嬴柱怀中,说:“太子殿下如此容易动怒,以后做了秦王,日理万机,比派人质更棘手的事多着呢,你要是总这样还不被气死呀?处变不惊、遇恼不怒,君王秉性也!”
华阳夫人一席话说得嬴柱脸上天晴日朗,心花怒放。还是华阳夫人体贴入微,确实如此,以后做了秦王,比派人质更棘手的事多着呢,你能恼怒得过来吗?
嬴柱抚摩着华阳夫人的脸颊问:“爱妃,事到如今,你看派哪位公子到邯郸去好?”
华阳夫人说:“这些日子,我一直在替太子殿下思虑这件事。我原以为派子傒去最好,后来细一想,此举也不妥。这样,会得罪了范雎、杜仓一班人。我看,就占卜决定,听从神的昭示。神让谁去,就派谁去。这样,去者也不好再申辩了,也不会记恨太子殿下了。”
嬴柱连声夸赞说:“爱妃真是棋高一筹也!”
华阳夫人说:“事不宜迟,待子傒与异人从楚国归来,即刻请筮史占卜。”
嬴柱说:“善哉!”
异人莫名其妙地躺在了去赵国的车上
夏姬又不厌其烦地问了异人一句:
“吾儿,你问准了吗?”
“问准了,千真万确。明日占卜的筮史是苟。我刚从郢都颠簸回来,骨头架子都要散了,还让一趟一趟往筮史苟那儿跑!”异人抱怨地说。
夏姬嗔怪道:“你这孩子真是不明事理!这是多大的事呀!还是你自己的事,这么大的人了,跑点路算什么!”
夏姬这样一说,异人不吭声了。
异人在母亲遭受冷遇的环境中,养成了孤僻的性格,同时也培养了不向命运屈服的抗争精神。他与其他公子落落寡合,也不像其他公子那样,一味地犬马声色、呼朋唤友。而是在夏姬的督促下,跟着从安武君白起身边来的周俭习武从文。但在长期的压抑之中,也养成了焦灼不安、患得患失的性格。他凡事都有一番抱负,信誓旦旦、跃跃欲试,可一旦碰到困难,又往往会怨天尤人,抱怨泄气。
夏姬揣起十镒黄金,到筮史苟那里去。筮史苟住在章台宫旁边的一座祝祠里。这位王室的占卜者长得英气勃勃的,那双熠熠生辉的眼睛,仿佛闪动着神灵的光芒。筮史苟与夏姬过去没有什么交往,但彼此都知道对方。
一见是太子的夫人亲临祝祠,筮史苟忙磕头叩拜。
夏姬说:“免了吧。”
筮史苟恭谦地问:“这么晚了,太子妃光临敝祠,有何见教?”
夏姬问:“明日占卜之事是你主持吧?”
筮史苟说:“是。”
夏姬说:“你神明高远、测算乾坤。我与异人相依为命、孤苦伶仃。一旦异人远走邯郸,对我来说无异雪上加霜,我怕没有活下去的念头了。今天我来冒昧打扰,就是为明天占卜之事,请你禀明神灵,别派异人到邯郸当人质。这是十镒金,请筮史先生笑纳。一旦能如愿以偿,我们母子还会有重重的酬谢。”
夏姬说完,把沉甸甸的十镒金放在了祝案上。
筮史苟是个聪明人,知道夏姬的真实企图是明天占卜的结果无论是不是异人,都要说不是异人。想到这儿,他心领神会地对夏姬说:“我明白太子妃的用意,请放心回去吧。神灵慈善为怀,定能让太子妃如愿以偿。”
夏姬推开祝祠两扇滞重的门,把越聚越浓的夜色与无限希冀留在身后走了。
翌日上午,占卜仪式在章台宫的侧殿里举行。
斜射进来的阳光,被萦绕的烟气缠绕着,显得苍白无力。各种乐器发出“咝咝呜呜”的声音,像煮烂的汤羹一样含混不清。放在炭火上烤炙的龟甲兽骨,吱吱地往外冒着带气泡的油沫,间或爆出一两声开裂的响声,在空洞的殿堂里长久地回荡着。带着腥膻的烟火,熏灼着立于两侧的人们。嬴柱与华阳夫人来了,二十三位公子、他们的母亲与太傅也来了。还有一些峨冠博带的官吏,他们都是与占卜或外交有关的宗祝吏尉。戴着面具、赤着文身的筮史围着越来越多的龟甲兽骨上的裂纹,跳荡着作法。
夏姬觉得自己的心怦怦跳动,似乎要从胸膛里弹射出来。她觉得眼前像罩着一层阴霾,老觉得那位围着祭案绕圈摇摆的筮史不是苟。盯了一阵,她又觉得是筮史苟。她为自己担惊受怕而产生的错觉感到更加慌乱。
映照在围观者面庞上的火光暗淡下去了,龟甲兽骨上的纹络越来越明显,越来越缜密。马上就要宣布占卜的结果了。
筮史摘下面具对着那龟甲兽骨上奇形怪状的裂纹开始查验。
就在筮史摘下面具的一刹那,夏姬惊呆了:那个人根本不是筮史苟,而是一位陌生的占卜者。夏姬如堕五里雾中,茫然不知所措。这是怎么回事呢?
夏姬这位后宫中可怜的女人,她哪里知道,她到筮史苟那里施放的小恩惠,与范雎、杜仓这些谙于宫廷角逐之术的人相比,只是雕虫小技而已。就在安国君宣告由筮史苟占卜来决定到邯郸为质的人选时,范雎早就让心腹盯上了筮史苟。那天晚上,夏姬到祝祠会见筮史苟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早有人一丝不遗地报告到范雎那里。范雎派了两个蒙面刺客将筮史苟绑架到咸阳城外的一个山洞里,把他看守起来。嬴柱一看占卜者失踪了,就让范雎再安排一名筮史主持第二天的占卜仪式。范雎找来一名能按着他授意行事的筮史,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地嘱告了一番。
这一切,对于夏姬来说,将永远是个玄妙的谜。
筮史清了清喉咙,高声亮嗓地唱道:“异——人——为——质!”
听到筮史的宣布,夏姬感到撕心裂肺般难受。围观的人群在鸦雀无声之后“哇”地爆出一阵议论之声。
筮史又重复一遍:“异——人——为——质!”
夏姬在天旋地转之中,被异人与周俭扶回寝宫。待一切恢复平静之后,夏姬唉声叹气地说:“武安君白起率军在外,整个咸阳城中连个帮我们拿主意的人都没有。”
周俭说:“此事还拿什么主意?王命如山,异人公子只得赴赵为质了。”
异人愤慨地说:“我不去能怎么样呢?”
周俭说:“这还用问吗?重则诛杀,轻则贬为庶人!”
夏姬与异人都默不作声了。不一会儿,昭襄王身边的一位长史来宣布国君的诏令:“大王有令,秦王孙异人明晨赴赵,今晚到章台宫赴饯行酒宴。”
长史走了,异人说:“今晚的酒宴我也不想去了。”
夏姬说:“你不去就是抗命不恭。”
周俭也说:“太子妃说得对,去吧。”
夏姬说:“吾儿,看来你只能去了。为娘就不跟你到章台宫喝酒了,要在家为你收拾行装。”
异人说:“忙什么?”
周俭说:“太子妃,自从我来到这里,你与公子待我不薄,视我为知己,我当知恩图报。异人公子远走他乡,凶吉福祸不测、举目无亲,身边需要有位朋友,敢请太子妃,就让我做个驭手与仆役随公子异人到邯郸为质吧!”
周俭这番话说得夏姬感激涕零。
夏姬让周俭回家与父母辞行。
异人从章台宫出来后,他甩开了两个搀扶他的寺人,自己踉踉跄跄地往回走,进屋见了夏姬之后,说:“母亲,孩儿喝了不少!那帮小子不是东西,一个个幸灾乐祸!等明日孩儿当了国君,要醢他们、刖他们、剐他们,让他们没有脚,让他们只剩下骸骨,让他们成为肉酱!”
夏姬看出来异人是醉了,忙命宫女把他扶到床榻上。异人一挨枕衾,就酣然入梦了……
等异人再睁开眼睛时,发现自己已躺在周俭驱赶的马车上。马车上有装着物件的匣子、刀剑与旄旗。天高地远,四野一片空旷。太阳轰轰烈烈地照耀着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阡陌。坐在驭手位置上的周俭,甩着响鞭,一副悠然自得的样子。
异人一激灵坐起来,随着车体的颠簸他摇摇晃晃地问:“这是在哪儿?”
周俭说:“在咸阳与邯郸之间的大道上。”
异人又问:“这么说今天早上是你们把我扶上的车?”
周俭说:“大王的诏令让我们今晨起身,不能耽搁拖延。”
异人腾地从车上跳下来,勒住马的缰绳说:“周俭,你把我送到武安君的封邑里躲起来,让他们找不到我!谁愿意到邯郸去谁去!”
周俭停下车劝慰道:“藏匿违抗国君诏旨的人以同罪论处,武安君敢收留你吗?不到邯郸为质的严重后果我已几次申明于你,轻则削爵为民,重则诛杀灭族。如果到邯郸为质后,能躲过风风雨雨、灾灾难难,那最起码你还能回到咸阳,贵为秦王孙。如果赶上时来运转还能晋爵加封。一边是身败名裂、大祸临头;一边是苦尽甜来、前程似锦,何去何从,公子自己选择吧!”
周俭这番语重心长的话,深深地打动了异人。异人心悦诚服却也无可奈何地说:“事到如今,也只好如此了。”
周俭接着说:“到了赵国,我们要学会把握时机。《诗经》上说:‘百川沸腾,山冢崒崩,高岸为谷,深谷为陵。’水无定形,人无定势,关键在于抓住机会。”
异人上车后,主仆向着遥远的邯郸城进发。
异人的心情好了一些,对周俭说:“讲个故事吧,排遣排遣旅途的寂寞。”
周俭说:“那好。既然咱们到赵国去,那么我就给公子讲个赵国人质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