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空马被赵晃作为救命恩人领到家中。赵晃的双亲见自己的儿子竟能在四十万军卒被坑杀后好胳膊好腿地回来,感觉好像是在做梦。当听完赵晃讲叙完九死一生的经历后,他们立即对司空马迭迭磕头拜谢,将司空马奉为上宾。他们执意要留司空马在这里停留几日,好好酬谢酬谢。上顿饭是佳肴酒馔,下顿饭是酒馔佳肴;外边穿的是帛衣绸裳,里边穿的是绸裳帛衣。
见司空马常常闭目沉思,赵晃和他的父母以为司空马还在为被坑杀的四十万军卒悲伤,劝慰地说:“干戈相搏,军卒毙命,自古然也。”
其实,司空马的忧戚与赵国那些被坑杀的四十万军卒无关。他日思夜虑的是如何向吕不韦复命。赵括是死了,但邯郸城里的妇孺皆知,他是被秦军的箭矢射死的。在此之前,自己干什么去了呢?误杀一个副将?这样告诉吕不韦,人家还以为这是编造的谎话呢!四十万军卒皆命丧黄泉,你司空马何以命大福大造化大,死里逃生?是不是你没有随赵括去长平,而是贪生怕死,半路上就当了逃兵……
司空马就怕回去吕不韦与门客怀疑他,小觑他。如果不是因为他是怀有特殊使命随军赴长平的,他早就离开赵晃家了,何必在这里让人家九宾八礼似的侍奉呢?这些心里话他跟谁倾诉呢?他能跟赵晃说“我上长平是要杀死赵括的”?赵括是赵晃的远房叔叔啊!
一天,赵晃兴致勃勃地对司空马说:“司空大哥,走,咱俩去答谢答谢姜桃花!”
司空马一时呆住了:“谁是姜桃花?咱俩为何要答谢她呀?”
赵晃笑着说:“司空大哥真是忘恩负义之辈!你忘了,在赵国边境上给咱俩做饭换衣的姜桃花啊!”
经赵晃这样一说,司空马才想起来,他和赵晃伤痕累累地在秦赵交界处的村庄里见到的那位女子——那齐整俊逸的刘海儿,那双灵秀而和善的眼睛。
司空马说:“我们是应当好好报偿一下那位热情的姑娘,只是路途遥远,那里又是秦赵的边界……”
赵晃说:“这次,你我用不着徒步跋涉了,你没看见我家厩棚里的马匹吗?秦赵边界怕什么?那里又没驻扎秦军,即使碰上了,我们是麻布便装的百姓,又不是簪缨铠甲的军卒,其奈我何?”
赵晃说完,便领司空马来到马厩前,早有两匹马从里面牵出来,系在拴马桩上。这两匹马膘肥体壮、鬃毛抖擞,通身上下颜色如炭,英姿飒爽地站在那里,像矫健的武士。
司空马赞叹道:“良骥也!”
司空马和赵晃佩剑上马,带着金银细软起程上路了。
龙马神驹,四只如飞的蹄子交错而急骤地敲打着地面。那些小土块顷刻间被踏成粉屑,同那些黄澄澄的尘土一起飞扬起来。
他们是拂晓时出发的。马不停蹄,如箭驰骋,黄昏时分便赶到姜桃花家。疏篱小院、篾箔草舍在夕阳的映照下显得静谧朴拙。
一位朗健的老妪从里面走了出来,一看脸盘的轮廓就知道是姜桃花的母亲。姜母眉宇间充溢着伤恸,她还沉浸在丧子的巨大悲哀之中。
姜母把司空马与赵晃让进屋中,告诉他们桃花拜师习武去了,快回来了。这使司空马和赵晃都感到很惊奇。
不一会儿,一身戎装的姜桃花回来了。看见司空马和赵晃,她先是愣了一下,随即大喊一声:“是你们!”便用男子的抱拳方式行礼。
赵晃喜不自禁地说:“姜桃花如今是满身的侠风士骨啊!”
司空马说:“桃花姑娘,能不能展示几番招式?让我们远道而来的不速之客见识见识。”
姜桃花那双灵秀而和善的眼睛,在齐整的刘海儿下闪动着羞怯的光芒,说:“那不是献丑吗?”
赵晃鼓励道:“没关系,我们保证不耻笑你。这位司空大哥,可是武艺超群,请他给你指点指点。”
姜桃花大方地说:“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说完,她执剑而舞。跳跃挥斩,游刃如蛇,腾蛟起凤,紫电青霜。
只看得司空马与赵晃眼花缭乱,目不暇接。赵晃还一个劲儿地手舞足蹈,击掌喝彩。
姜桃花一套剑法演习完毕,司空马说:“桃花姑娘,你累了一天快歇息吧。”
赵晃说:“司空大哥,快给评论点化一番。”
司空马问:“桃花姑娘,习武多长时间了?”
姜桃花回答:“一载有余。”
赵晃夸张地说:“哎呀,上次我们来还真没看出来。当时我们要是轻举妄动,怕是真要吃苦头呢!”
司空马钦佩地说:“一个粉黛裙钗,一载时光,能练到如此地步,不能说是出类拔萃、炉火纯青,但也是造化颇深,不是一般人可比。这除了缘于桃花姑娘的天根悟性、刻苦练习外,恐怕还有名师指点。”
姜桃花自豪地说:“司空大哥,真让你说中了。我师父乃齐国大兵谋家孙膑的后裔,叫孙敖。他淡泊功名,隐遁山林。如果你们有兴趣,我领你们去拜见拜见。”
司空马遗憾地说:“可惜桃花姑娘,一个窈窕女儿身,英雄无用武之地!”
姜桃花说:“司空大哥,此言差矣!往昔,父亲与哥哥们舞枪弄刀,拜师习武时,我只是耳熏目染,跟着玩玩罢了。自从父亲和哥哥在长平被坑杀后,我立志要为他们报仇雪恨,对习武再不草率从之了。练好武艺,好杀秦国的官,杀秦国的卒!”
司空马和赵晃深深地被姜桃花这种远大的志向所感动。
见司空马和赵晃带这么多贵重礼品来拜谢她,姜桃花有些不好意思。
赵晃一边从马褡子里往外掏物品,一边说:“这是五十镒金,可以造屋置田;这是绫罗绸缎,可以裁衣缝衾;这是宫粉胭脂,淡妆浓抹,可赛天仙,求亲者源源不断……”
一句话说得姜桃花两腮飞红,她嗔怪地说:“赵大哥,你咋胡说八道呢?”
赵晃也发现自己最后这句话说走了嘴,自责地说:“胡说八道!胡说八道!”
姜母用丰盛的酒肴款待司空马与赵晃。司空马发现赵晃老是走神,对美酒佳肴心不在焉,却老用痴怔怔的目光去瞄姜桃花的粉白玉面,他心想:“这小子看上人家姜桃花了!”
喝完酒,司空马见赵晃也不到姜母给他俩腾出的房间里去,而是爱意缱绻,天南地北、海阔水远地与姜桃花攀谈。
躺在床榻上欲睡未睡时,司空马问赵晃:“你小子是不是看中姜桃花了,欲娶人家为妻?”
赵晃说:“是有那么点儿意思。”
司空马说:“那我就做做月下老,明日问问桃花母女呗。”
赵晃说:“现在不行,我俩是答谢人家来了。一提这事,好像是图谋不轨似的。明天到山林中拜见拜见桃花的师父,待几天,再看看这个姜桃花的品性。”
跟所有的落魄王孙一样,异人为自己突然拥有像吕不韦这样一位朋友或下人兴奋不已。这位大富商犹如一轮旭日,在尾巷馆舍前冉冉升起,把他心里心外照个通彻明亮。吕不韦的豪爽仗义,使他感动;吕不韦的高瞻远瞩,使他折服;吕不韦的万贯资财,使他看到了返秦后的光明前景。一有空暇,他就想象着成为太子甚至成为秦王时的美妙情景,有时竟出神地陶醉其中:如果真有一天自己能成为秦王,就要论功行赏,封吕不韦为显赫的相国,赐他广袤的食邑。还有周俭,忠心耿耿的一个仆役,为了他异人担惊受怕、含辛茹苦,也要封侯拜将,周俭这一代,还有周俭的子子孙孙,都要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也不知道吕不韦何时动身赴秦,到了咸阳结果如何?一想到这一点,他又觉得如花似锦的前景如同虚幻的海市蜃楼,会顷刻间化为乌有。他有时踌躇满志,一副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的派头;有时患得患失,焦灼不安地来回踱步,有如热锅上的蚂蚁。
异人最关注与企盼的就是吕不韦去咸阳一事。
其实,吕不韦自己赴秦的心比异人还要迫切。
吕不韦把赵姬安然无恙地接回府后,又将她穿金缕禅衣被擒入狱的事询问了一遍,心中便明白了八九分:这就是一场醋海波澜。妻妾间争风竞宠的事,在哪家不司空见惯?作为大丈夫,就应当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充当和稀泥的角色。
吕不韦觉得临行前得把妻妾门客都安抚嘱托一番。他觉得不便把皇甫娇与赵姬的角逐向双方挑明,应点到为止。他对赵姬说:“我们吕府也算大户人家,人多嘴杂,各揣心腹事,以后要多长几个心眼儿,睡觉也要睁着一只眼睛。妾为小者,应当吃苦在前,忍辱负重。”
吕不韦又找到皇甫娇说:“我即将赴秦,你为正妻,那就是一家之主了。凡事要光明磊落,率先垂范。”
吕不韦把该说的话都说了,便去尾巷与异人辞行。异人找出他与周俭穿过的衣裳,送给吕不韦说:“你到秦国,人生地不熟,恐会遭人刁难。一到边界,你就换上我的衣裳。虽然有些褴褛,但别人一看就知道是秦国王孙的服饰,就会对你少有刁难,多方照应。”
吕不韦对异人说:“长平之战刚过,风云变幻莫测。公子殿下要小心谨慎,切不可张狂孟浪。我速去速归,请公子殿下静候佳音。”
吕不韦拿起异人送给他的秦国王孙的服饰,回到府中。他挑选了四匹龙驹般的骏马,让人给轩车的关键部位加了些钉楔。又让仆役把防身用的刀剑、水钵、马的草料和到咸阳用的重金预备妥当,第二天雄鸡刚刚报晓,吕不韦就与杨子驱车上路了。
只住了两宿,司空马便觉得在姜桃花这里百无聊赖了。而赵晃因为恋着姜桃花,看上去便精神倍爽。每逢他俩陪着姜桃花进山跟师父习武,沿着蜿蜒崎岖的山路行走时,司空马总感到精疲力竭。他很清楚,尽管他与赵晃都佩刀挂剑,那也是聋子的耳朵,成了充用的摆设。他俩只是陪姜桃花到她师父那儿去,看人家师徒真枪实刀地练武。
有时候,司空马心灰意懒、体乏肢懒,索性在半路上停下不走,让赵晃一个人陪姜桃花到她师父那里去。这样一来,司空马既可偷懒得闲,又可让赵晃与姜桃花有机会倾诉亲昵。他俩对司空马听之任之,并不强求跟随。司空马优哉游哉地逗螳螂、逮蝈蝈、望云天、睡懒觉,等赵晃与姜桃花返回后,再与他们结伴同行,一起下山。
这日上午,赵晃与姜桃花刚离去不久,司空马闲饥难忍,摘了一枚野果反复咀嚼。他对果味刚刚品出点滋味,就隐约听见前面传来兵器的搏击声和人的呐喊声。他一个鲤鱼打挺站起身,握紧了刀柄。很快,随着一阵扑扑簌簌的蒿草摇曳声,姜桃花出现在他面前。
姜桃花气喘吁吁地说:“司空大哥……快去……”
司空马说:“别着急,慢慢说。”
姜桃花惊魂未定地说:“刚才,我与赵晃看见了一个乘车而行的秦国的王侯,想杀死他。没承想,他的仆役身手不凡,颇有一番武功。你赶快过去助战吧!”
司空马随同姜桃花风急火速地朝前赶去。远远看见在一片开阔地里,三个人刀来剑往地拼杀着。
司空马抽出刀,蹿上前去,刚要动手,须臾间目瞪口呆:“那位穿着秦王孙服饰的人不正是吕不韦吗?!”
司空马又定睛看了一下,千真万确是吕不韦。他高声亮嗓地喊道:“住手,快住手!”
搏杀的双方,被司空马的吆喝声镇住,真的停了下来。
司空马置刀于地,跪拜在吕不韦面前,诚惶诚恐地说:“吕大人,惊扰你了!”
吕不韦一看是司空马,恍若惊梦,问道:“怎么是你?你怎么在这里?”
司空马喟然叹息地说:“一言难尽。”
赵晃与姜桃花见状,猜测司空马与这位吕不韦关系非同寻常。听司空马介绍后,才知道吕不韦是司空马的主人,司空马是吕不韦的门客,忙跪拜谢罪。
司空马问吕不韦何以一身秦王孙的装束行至此地。吕不韦知道了赵晃与姜桃花的身份后,觉得在他俩面前不便回答司空马。
吕不韦岔开话题说道:“先说说你的遭遇吧。”
司空马见赵晃在场,也不好照实说。倒是赵晃嘴尖舌快地说:“我和司空马都是大命之人,不然早就成为长平的冤魂了!”
赵晃与姜桃花一看遇到了司空马的主人,也就不上山从师习武了,而是回到姜家的篾箔草舍中饮酒叙旧去了。
趁着姜桃花与赵晃均不在场的空当,吕不韦向司空马讲述了他赴秦说服安国君立嗣异人的计划。
司空马问:“吕大人,这么说今后我们的命运就系在秦王孙异人身上了?”
吕不韦说:“对!今后我们要全力以赴地为异人尽忠出力了。一损俱损,一荣俱荣。我们的赌注,就下在异人身上了。”
司空马说:“小人明白了吕大人的用意。那么,就让小人守护大人一同到咸阳吧。”
吕不韦说:“我与杨子到咸阳,估计不会有什么差错。只是邯郸城内动荡不已,让我牵肠挂肚。”
司空马心领神会地说:“那我回邯郸?”
吕不韦说:“我也正是此意。你回到邯郸后,主要是到尾巷异人的馆舍去保护他,以防意外。有些话,等我从咸阳回来再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