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瑟秋风挟带着函谷关外的漫漫黄沙,不时地吹打着吕不韦轩车的车帘。慵倦的吕不韦躺在茵席上,似睡非睡地谛听着帘外远一阵近一阵的风声。他与杨子向西而行,风餐露宿,饱受颠簸之苦,现在终于进入秦国的领土。
一看到了秦国的地界,吕不韦便来了几分精神。他挑开车帘,极目远眺。他想看一看,泱泱秦国的山光物态、风土人情与关东六国有什么不同。
他的车骑缓缓地走在华山脚下、通往咸阳的平缓道上。左侧巍峨的华山耸立,右侧湍急的黄河从这里向东流去,函谷关像一个瓶口控制着出入秦国的道路。极目向西望去,八百里秦川一片沃野。南山郁郁葱葱长满了檀、柘、松、竹,平原上种植着稻、麦、菽、稷。村落间鸡犬之声相闻,农田里阡陌井然有序。能得看出秦国的关中地区是个土地肥美、物产丰富的地方。一路上,吕不韦所见到的秦国人,都保留着先民周人的遗风,对种田、稼穑之事十分认真,这一点与他的老家濮阳和他到过的邯郸完全不同。秦人不像关东人那样浮华,没有那么多人为趋利而去弃农经商,而是安分地踏踏实实地种田为生。仅从装束上观察,秦人也不像卫、赵等国人穿戴时髦、轻佻,一般百姓都相当朴素。刚刚从繁华、奢靡的邯郸来的吕不韦,愈接近秦国首都咸阳,感受愈深。一路走来他对秦国必胜的信念愈来愈有把握……
于迷蒙的雾霭之中,吕不韦远远地看见了两座金碧辉煌的宫殿的屋脊。他知道,那儿就是著名的章台宫。慢慢地,那些鳞次栉比、依稀可辨的屋宇越来越清晰了。过了渭水桥,便进入了咸阳城。
吕不韦让马放慢了脚步,他掀开车帘,饱览着沿街两侧那些买卖兴隆的商号。吕不韦的轩车在熙来攘往的车水马龙之中艰难地穿行。他在心里称赞道:“咸阳城,好一个繁华昌盛的国都!邯郸城与之相比,真是小巫见大巫。”
吕不韦找到一家上好的客栈歇息一宿。翌日他带上金银财宝,去拜见阳泉君。咸阳城的人都知道这位权势显赫的国舅爷的住处。按着行人的指点,吕不韦与杨子很快找到了华阳宫。
吕不韦刚走到这座宏伟堂皇的宫殿门口,守门的军卒眼睛尖,一眼便看见了吕不韦穿的秦王孙服饰,心里很纳闷:“安国君的二十三个儿子我全都认识啊,这个风尘仆仆的胖男子是谁呢?”
吕不韦走到跟前说:“我们从邯郸来,有要事求见阳泉君。”
单凭吕不韦那身服饰军卒就不敢怠慢,忙进去通报。
英俊倜傥的阳泉君正在与门客对弈,棋下到了紧要关节处,没理会进来通报的军卒。
军卒又强调了一遍:“上下皆着秦王孙服装,从邯郸来的。”
阳泉君斥责了军卒一句:“笨蛋!有眼无珠!穿着秦王孙的服装,又是从邯郸来的,能有谁?那不是异人吗!”
军卒说:“异人我认识,来者确确实实不是异人。”
阳泉君觉得这事蹊跷,莫非自己那位风流成性的姐夫安国君在外头尚有了二十四子、二十五子不成?便说:“走,我出去跟你看看。”
阳泉君到门口一看,果然不是异人。
吕不韦猜测跟军卒出来的这个人就是阳泉君了。
吕不韦对阳泉君说:“我是邯郸的珠玉商人吕不韦,秦公子异人托我到贵府,有要事与阳泉君相商。”
听吕不韦这样一说,阳泉君忙把吕不韦让进府中,请到客厅。
阳泉君向吕不韦打听异人的情况,吕不韦绘声绘色地说:“异人殿下在邯郸仁厚爱人、发愤图强、攻文习武、遍结诸侯。在关东蜚声遐迩,被称为是仁德之君子!”
阳泉君惊异地说:“噢,是这样啊!我还以为长平之战后,赵孝成王会拿他出气,他的日子一定会艰难窘困。”
吕不韦接着说:“非但如此,异人殿下很思念咸阳城里的亲人,特别是对安国君、华阳夫人还有您更是朝思暮想。这次他还托我给阳泉君带来许多礼物。”
随着吕不韦的话音刚落,杨子把礼品一件一件摆在了阳泉君的几案上。
阳泉君赞赏地说:“异人这孩子,在邯郸待了几天,不仅长了见识,还知情达理了!”
寒暄了一阵,阳泉君问道:“吕先生,异人托先生来与我有要事相商,何谓要事?”
吕不韦环视了几案旁束手站立的仆役,递给了阳泉君一个眼神,意思是说:有他们在这里交谈不方便。
阳泉君屏退左右,说:“吕先生,现在说话不用顾忌了。”
吕不韦郑重其事地说:“小人从邯郸来,就是为阳泉君消灾除祸的!”
阳泉君微微一笑说:“吕先生,请不要胡言乱语。我阳泉君有没有灾祸,自己还不知道吗?我是个爽快的人,喜欢直来直去。贵商如果有求于我,那就开门见山地说明,不必云里雾里的。”
吕不韦正色说道:“阳泉君深处灾祸之中不觉,那就是更深的灾祸了!”
阳泉君有些不解地问:“此话怎讲?莫不是耸人听闻吧?”
吕不韦说:“小人怎么敢在阳泉君面前耸人听闻呢?”
阳泉君说:“那好,贵商就说说我有什么灾祸吧!”
吕不韦问:“阳泉君有多少妻妾?”
阳泉君回答:“总共十六人。”
吕不韦说:“名正言顺供你宠幸的女人就有十六人。那么,你应该知道,安国君的二十三个儿子中,妃姬妾媵最多的也就不过有七人吧。”
吕不韦说:“那我再问阳泉君,华阳府城墙多少雉?”
阳泉君回答:“二百雉。”
吕不韦问:“安国君二十三个儿子中,封邑的城墙最长者有多少?”
阳泉君回答:“不超过百雉。”
吕不韦问:“安国君二十三个儿子中,有一个拜君封侯的吗?”
阳泉君回答:“没有一个拜君封侯的。”
这一问一答之后,吕不韦一言以蔽之说:“阳泉君的美姬、城邑和权势,此三者,君之祸也!”
听吕不韦这样一说,阳泉君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气,不以为然地说:“求美色之多,欲封邑之大,盼权势之高,人之常情,何祸之有?”
吕不韦说:“阳泉君说得不错,盼取这些东西都是人之常情。那么,安国君的二十三个儿子之中,哪一个不求美色之多,不欲封邑之大,不盼权势之高?然而,又有哪一个赶上了阳泉君您呢?这是什么原因呢?”
阳泉君被问得哑口无言。
吕不韦接着说:“恕我直言。无非是因为您的姐姐华阳夫人独占王宠,深得安国君的钟爱与信任,故恩泽延及于您。正如俗谚所云,星星跟月亮走,借好人光了。安国君千秋之后,他的儿子有了权,能放过您吗?一旦华阳夫人人老珠黄,不再得宠,您靠什么再拥有美色、封邑与权势呢?轻则,这些东西会荡然无存,重则怎么样,阳泉君难道不清楚吗?”
吕不韦这些一针见血的话,深深地触动了阳泉君。阳泉君开始时聚精会神地倾听,继而点头称是,最后竟呆坐在椅子上,感到不寒而栗。半晌,他才说:“贵商言之有理。那么如何才能使我化险为夷、避祸就福呢?”
于是,吕不韦把立异人为嗣子的计划向阳泉君和盘托出,最后强调说:“华阳夫人把异人收为义子,一旦异人立嗣为秦王,那么华阳夫人就贵为国母,阳泉君您就是国舅爷,华阳家族还会有什么祸患危亡呢?”
阳泉君问:“贵商要实现如此宏图大业,有成功的把握吗?”
吕不韦说:“关键就看您姐姐华阳夫人了。”
华阳夫人听了吕不韦的话如遭五雷轰顶在细腻如瓷的阳光下,华阳夫人的寝宫鸾鸣阁内的一切景物都清晰起来。最引人注目的景物,就是床榻上脱得一丝不挂的安国君嬴柱与华阳夫人了。
尽管日上三竿,但这位太子与他的爱妃依然像两条剥去鳞皮的白蛇一样,紧紧地纠缠在一起。嬴柱最先醒来,一整夜与华阳夫人翻来覆去地活动,让他幸福得筋疲力尽。他在华阳夫人的身上,放浪地泼着目光,欣赏了一会儿,他拽过蹬在足下的被衾,盖在他和华阳夫人的身上。然后,他又像蚂蟥一样吸附在羊脂般的皮肤上。
嬴柱的动作弄醒了华阳夫人,她打了个哈欠,说:“啊,都天光大晓了,起来吧。”
嬴柱说:“不忙,再陪我睡一会儿。”
华阳夫人不悦地说:“睡觉要我了,我说的话都当成耳旁风了!”
嬴柱说:“哎呀,我的爱妃呀,你咋能这么说呢?别说你的话,你就是放个屁都震得我晕头转向,无所适从!”
华阳夫人问:“我为阳泉君请求把从楚国夺来的荆城作封邑,多长时间了?像泥牛入海似的,一点消息都没有!”
嬴柱说:“秦国有那么多村寨城邑,为何非咬住荆城不可?多少个公子盯着呢。”
华阳夫人说:“物阜膏腴之地,谁不眼馋啊?我可跟你说了,阳泉君别的封邑都不要,就要荆城啊!”
嬴柱说:“这我知道。”
华阳夫人说:“那要等到猴年马月才能到手啊!”
嬴柱说:“一会儿起来,我就到父王那里替阳泉君再次吁请。”
华阳夫人起床后刚由宫女侍候梳洗完毕,突然说自己目眩头晕、四肢无力。嬴柱忙请来御医为华阳夫人诊脉,御医说是患了风寒,开了几剂药。
宫女端来荔枝羹,华阳夫人说喝不进去。嬴柱又亲手端过来捧到她面前,和颜悦色地说:“喝一点,嘴里没有进项受不了。”华阳夫人心烦意躁地一拂袖,嬴柱手中盛荔枝羹的琥珀杯盏失落在地,摔了个粉碎。她说她心焦,让那些宫女都退下去。有的宫女战战兢兢地不敢挪动脚步,嬴柱吼道:“你们都聋啦?夫人不是让你们退下吗?”那些宫女这才悄然退下。
华阳夫人对嬴柱说:“太子殿下也不必在此陪我,让我一个人好好清静清静。”
嬴柱说:“夫人先静养一下吧,我去父王那里为阳泉君吁请封赐荆城一事。”
华阳夫人之所以受到太子安国君的宠幸,能在宫中发号施令,不可一世,除了因她那芳菲姿色美貌绝伦之外,还因为她和在秦国权重一时的宣太后同是楚国芈氏家族的成员。
宣太后是中国古代颇有才干、最放荡不羁的女掌权者。她是楚国贵族的后裔,嫁给了秦惠文王,成为诸多妃子中并不显赫的一个。惠文王,就是车裂商鞅的那位国君。他虽然非常憎恨商鞅,但非常认同商鞅那些富国强兵的策略。秦孝公死后,秦惠文王仍然像他父亲那样,不遗余力地推行变法,而不像有的诸侯国那样人亡政息。惠文王公元前337年登上王位,27年后撒手人寰。在这期间,他继续推行秦孝公的新政,崇尚耕战。除了占领和垦拓越来越多的土地外,更重视吸收关东六国的先进文明,改变秦国原有的落后习俗。秦国在商鞅变法前,闭关锁国,野蛮落后,被中原的诸侯视为“戎狄”。商鞅变法之后,秦国逐渐强盛起来。它先进的法令吸引了当时的知识分子“士”这个阶层,诸子百家的门徒欲西趋秦,秦国也打开国门,招贤纳士。惠文王礼贤下士,有一批军事家、政治家、纵横家、思想家、游说家、文学家以及游民流氓、术士骗子、冒险家等鱼目混珠地麇集于咸阳。其中,不乏真才实学、文韬武略、为秦国的兴盛作过贡献的人才,如著名的纵横家张仪,墨家代表人物腹黄享、田鸠。各种流派的士所具有的文化知识和先进的思想观念,犹如一股清新的风吹遍了八百里秦川。在这种具有东方色彩的先进文明面前,秦国原有的保守落后的文化相形见绌地退却消融了。因为秦孝公、惠文王等国君大力地倡导革新开放的风气,宣太后和她的族亲华阳夫人,也就成了领风气之先的人物了。
在芈八子默默无闻的后宫生涯中,她作为偏妃所生的三个儿子之一的嬴稷,为她登上正宫王妃的宝座铺就了基石。
惠文王正宫妃子所生的武王无子而早死,依照秦国的宗法制度,王位由芈八子所生的长子嬴稷继承,他就是异人的爷爷、著名的秦昭襄王。公元前306年,风姿绰约的宣太后把她刚过十岁的儿子抱上大殿时,她明白了自己将面临执掌权柄的幸福时代。许多历史学者,一讲起太后垂帘听政,治国驭民,常津津乐道于吕后、武则天,以为她们是开山鼻祖。其实,宣太后早捷足先登了。
义渠,是秦国西方的一支游牧民族,这支民族虽比秦国落后,但因其强悍善战而长期以来能与秦国抗衡。在孝公、惠文王、武王时代都曾多次受到义渠的滋扰。到昭襄王继位之后,义渠王来秦首都咸阳向新登基的昭襄王朝拜、祝贺之时,风韵犹存的宣太后竟然与义渠王勾搭成奸。也许,守寡数年的宣太后耐不住深宫的寂寞,或者是英俊的义渠王确实吸引了这位美貌的少妇,这一对异族的情人公开通奸竟达三十余年之久,并生下两个儿子。在这段时间内,义渠王在温柔乡中乐而忘忧,自然无攻秦之野心,而宣太后在满足了性欲之后却没有忽略对义渠的防范。公元前272年,宣太后已年届七十,义渠王早已被玩弄于她的掌股之中。此时,义渠王不仅失去对秦国进攻之心,就是对秦国的起码戒备之心也没了。趁义渠王不备时,宣太后突然对他情人的民族发动袭击。结果,强悍的义渠军队顷刻间被击溃,威胁秦国西方安全的义渠终于在宣太后的美人计下瓦解了。
宣太后对于性观念的开放程度,令人吃惊。她不像后来人那样,把男女之间的性生活视为什么不光彩的事。为了政治需要,她甚至敢于把自己性生活的感受公之于众。
有一次,韩国的使臣来向秦国求援,当时尚在听政的宣太后,出面同韩国来的使臣尚靳谈判。作为一个王后,直接与外国使臣谈判,这已属罕见。更令人吃惊的是,在谈判中,宣太后竟用自己床笫间的感受作比喻向韩国讨价还价。
“我与先王做爱之时,先王全身都压在我的身上,我一点也不觉得重。那是为什么?”她自问自答地说,脸上一点不好意思的表情都没有,“那是因为对我有利,我感到全身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