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国使臣目瞪口呆地一句话也说不出,不知这位太后要说什么。
“可是,”宣太后娓娓而谈,“当先王不和我做爱的时候,就是一条腿压在我身上,我都觉得支持不住啦。”
说到这里韩国使臣尚靳已经完全明白:若对秦国无利,秦国是不会支援韩国的。这次谈判结果如何姑且不说,身为秦国的太后竟把做爱的感受公然告诉外国使者。这些言论是低级下流,还是先进开放?反正谈判的结果是秦国得到了便宜。
这个风流而大胆的宣太后还是个长寿老人。直到异人来邯郸为质的秦昭襄王四十二年,她才恋恋不舍地离开人世。临死之前,这个风流一生的太后,还念念不忘一个名叫魏丑夫的男宠。在弥留之际,她竟提出要魏丑夫为她殉葬。这时秦国早已废止了殉葬制,这使昭襄王非常为难。而那个魏丑夫当然更害怕,正在不知如何是好之际,一位聪明的大臣庸芮站出来解了围。
“太后认为人死了之后还有知觉吗?”庸芮毕恭毕敬、轻声细语地在太后耳边问道。
“当然,”太后上气不接下气地回答,“没有知觉。”
“太后圣明!”庸芮紧接着说,“以太后如此之英明,明知死者已无知觉,又何必让所爱的人陪着无知觉的死人呢?”
“再者,”见太后没有反应,庸芮又进一步说,下面的话就很难听了,“如果死人有知,先王对您生活的不检点积怒日久,您死后小心先王找您算账都来不及,哪里还有暇和魏丑夫恩爱呢?”
这种极其刺耳的话竟当面向太后讲出来,在病榻旁的大王和贵戚、大臣未免都捏了一把汗,不知宣太后要如何动怒,说不定庸芮的性命就此完蛋,空气立即紧张起来。
“好……”停了一会儿,只听宣太后有气无力地从嘴里吐出一个字。究竟这个“好”是什么意思呢?是指庸芮说得对,还是无可奈何地表示“随你们怎么办吧”?
反正她无可奈何地放弃了要魏丑夫陪葬的要求。可怜的面首魏丑夫得救了,在场的人也松了一口气。
华阳夫人就是在这么一个大胆、风流的太后调教下长大的。有这样的靠山再加上年轻、貌美,更继承了宣太后的心计与性格,在安国君众多妃妾中倍受宠爱是十分自然的了。
此刻,华阳夫人竟与刚才判若两人似的走到鸾鸣阁的门口。倚着廊柱,望眼欲穿地等待着什么。
是的,华阳夫人在盼一辆车进入她的视野。
很快,一辆挂有交络帐裳的轩车,被三匹马拉着,缓缓地驶进了后宫,停在了鸾鸣阁门前。
阳泉君从车上跳了下来,他站稳之后掀开帐裳,把一位女巫请下车。等进到鸾鸣阁里面,阳泉君才向华阳夫人介绍这位女巫说:“姐姐,这位就是从邯郸来的贵商吕不韦。”
原来,阳泉君听完吕不韦的一番话,坐卧不宁。他感到自己和他姐姐华阳夫人的地位都岌岌可危。他忙到鸾鸣阁把吕不韦来咸阳的用意以及自己的忧虑,向华阳夫人讲了。华阳夫人并不以为然,阳泉君对姐姐说:“如果你亲耳听了吕不韦的话,就会认为他的预见十分有道理。”
华阳夫人说:“那好吧,你明日就把吕不韦带到我这里来吧。”秦朝的宫禁很严,一般男子绝不能随便出入后宫。于是,阳泉君和姐姐商议了一条妙计,先由华阳夫人佯装有病,支走安国君和宫女,再由阳泉君用华阳夫人专门乘坐的挂有交络帐裳的轩车,把男扮女装的吕不韦接进鸾鸣阁。
吕不韦先不失时机地呈献出从邯郸带来的礼品,然后又添油加醋地说了一番异人如何用心给华阳夫人挑选礼物,如何仁德,如何受到各国诸侯的赞誉。
华阳夫人对异人有了一个良好的印象。
但华阳夫人感兴趣的不是异人如何如何,她话锋一转,说:“我听阳泉君说,贵商很为我们姐弟的命运担忧。”
吕不韦回答:“是。”
华阳夫人问:“担忧什么呢?”
吕不韦不像一般的游说之士,摇唇鼓舌、引喻申义,而是直率而简洁地说:“我担心有一天华阳夫人老了,夫人及兄弟姐妹们的财富和权势会荡然无存。”
华阳夫人不解地问:“为什么会这样呢?”
吕不韦说:“因为这一切本都是靠着夫人的姿色从安国君那里得来的。”
华阳夫人说:“不错。”
吕不韦说:“我想,夫人不会不知道以色事人者,色衰而爱弛的道理吧?一旦有一天安国君不再宠幸夫人,那么您和您的家族靠什么在秦国立足呢?”
华阳夫人反问道:“大王怎么会不宠幸我呢?”
吕不韦问:“华阳夫人是不是安国君的第一位妃子?”
华阳夫人回答:“不是。”
吕不韦问:“安国君现在到不到第一位妃子那里过夜了?”
华阳夫人回答:“不到了。一宿也不去了。”
“还宠幸她吗?”
“对她非常淡漠。”
“请问华阳夫人,这是什么道理?”
“……”
“显而易见,她老了。您比她俊俏,比她年轻,所以安国君不再宠幸她而宠幸您。那么,华阳夫人能保证长生不老吗?您能保证秦国没有比您俊俏的女子吗?”
华阳夫人听了吕不韦这番话,如同遭五雷轰顶,颓然地低下头。
阳泉君趁机说:“吕不韦的话的确很有道理!姐姐一旦失宠,那我们的命运将不堪设想。现在趁着安国君对姐姐宠爱有加、言听计从,咱们要从他二十三个儿子当中找一个对姐姐忠贞不贰的人作义子,劝说安国君立其为嗣子。这样一来,安国君在世时,姐姐和我们可以高枕无忧;安国君千秋之后,做国君的是忠于姐姐的儿子,我们的权势依然会固若金汤。姐姐如果不趁现在受宠之时办成此事,等到将来万一安国君连瞅都不愿意瞅姐姐一眼,还能按姐姐的意愿行事吗?”
华阳夫人说:“二位说的句句在理。但不知哪一位公子……”
华阳夫人的话音还未落地,阳泉君迫不及待地说:“秃子脑门上的虱子明摆着呢,异人合适。”
吕不韦也说:“异人对安国君和华阳夫人可谓一心一意、忠诚有加啊!异人知道自己不是嫡长子,亲生母亲夏姬又得不到宠幸,很愿意投靠到华阳夫人的门下,心甘情愿地给您当儿子,以期将来在朝堂上争得一席之地。夫人何不趁此时让安国君立他为嗣子,以解除你和阳泉君的后顾之忧呢?”
华阳夫人思忖了片刻后,斩钉截铁地说:“好!”
赵姬没有想到司空马还活着司空马忐忑不安地在吕府的大门前伫立了一会儿。人们都以为他死在了长平战场上,一定会疑惑他怎么死而复生又回来了呢。还有那位赵姬,自己临行前的那天晚上,闹了一个唐突,追悔莫及,她会以怎样的目光看待他司空马呢……
秋日的太阳不像夏天那样酷热,而是像一张贫血的脸贴在吹荡着秋风的天空中。司空马推开依然鲜红的门扇,带着凉意的风和他的影子先飘了进去。
司空马用柔和的目光看着房舍、甬路、井沿、马厩、仓廪,如老友一般亲切。那几株曾藏满蝉声的柘树,不再枝叶披纷。枯黄的叶片,无声无息地从树上飘下来。司空马联想到,这就是“飘零”吧。几个门客和仆役从前庭中穿梭而过,一开始谁也没注意到他这个飘零而归的人。
蓦然间,从前庭某个人的嘴里爆发出一声裂帛般的呐喊:“鬼——”
随着这一声尖叫,在院子里的人们迅速地环顾之后,发现了站在门檐下的司空马。
“他不是死了吗?”“吕大人给他设的灵堂刚刚撤去,他怎么又出现了呢?”“是鬼,是他的冤魂从长平游荡回来了!”
“有鬼!有鬼!”喊声一传二,二传三,许多人都退缩在门口,惶恐不安地瞅着司空马。
司空马先是惊愕,继而恍然大悟,向前走了一步,朗声大笑地说:“焉有鬼哉?我是司空马啊,司空马!”
有人说:“不是!你不是司空马,是鬼!”
为了防止“鬼”有什么不测的行为,许多人迅速地拿起了弓弩刀剑、钩杆铁齿。不知是谁喊了一声:“用箭射死这个鬼!”
司空马忙把身子闪进门洞里,连呼:“别射!别射!”
住在后院的赵姬,被“有鬼”的呼叫惊扰出来。她的容颜和服饰一如既往地鲜丽。在秋风中她款款地来到了前庭,一问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她想起了吕不韦临去咸阳之前的叮咛:“凡事要多长几个心眼儿,睡觉也要睁着一只眼睛。”她觉得这事蹊跷,青天白日的怎么会有鬼呢?如果真来鬼了,你躲也躲不过去,怕也无济于事。想到这里,她喊道:“鬼啊,你出来,我有话问你。别害怕,我们不会伤害你。”
司空马一听是赵姬的声音,百感交集,他从门洞里走出来,昂首挺胸地说:“赵姬,我不是鬼,我是司空马啊!”
赵姬问道:“你怎么会是司空马呢?司空马不是在长平被秦兵坑杀了吗?”
于是,司空马用很高的声音讲述了他在长平如何死里逃生,如何同赵晃去酬谢姜桃花,如何在那里碰到了吕不韦与杨子。
赵姬听了,觉得合情合理。她曾听人说过,鬼是没有影子的,人是有影子的。她又对司空马喊道:“你说你不是鬼,是人,人是有影子的,你走过来让我们看看。”
司空马走了出来,看见太阳把自己狭长的身影清晰地描在树叶零星的地上。随着司空马身影的移动,许多从门扉中探出的脑袋都向里缩了一下。
赵姬提心吊胆地往前慢慢地挪动脚步,以便根据影子来判断向前移动的身躯是人还是鬼。
赵姬先看到了司空马那像黑布一样铺在地上的影子,然后看到了他那张熟悉的脸庞,上面有一双曾无数次向她传情透意的眼睛。他怎么会是鬼呢?他千真万确是司空马呀!
司空马说:“赵姬,我不是鬼,我是司空马!过去的一切我都清楚地记着。”
赵姬问:“那我问问你,到长平的前一天晚上你在哪儿,干什么呢?”
司空马有些愧疚地说:“赵姬,别问了,有些事怪难为情的!”
这句话,就等于司空马准确地说出了那天晚上他经历的一切。赵姬眼噙泪花,用颤抖的声音喊道:“大家都出来吧,我们的司空大哥回来啦!”
司空马认认真真仔仔细细地将异人看了个够,心想:“真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这么个两眉不齐、双目凸出的人就是秦王孙,就是吕不韦千叮咛万嘱咐要保护好的异人!”
异人和周俭对于司空马的到来,欢喜雀跃。多了个人他们的阵容就显得有点儿强大了;同时,也不显得寂寞了。异人自从上次受辱之后,不怎么到舍外走动,怕引来新的麻烦。他们经常下棋对弈,有时把公孙乾也拉进来消遣一阵。两个人拼杀,两个人观战。其实,司空马对下棋没有什么兴趣,但馆舍里漫长的时光真不好消磨,再则他是以陪伴异人下棋的身份来的,所以,他也只好耐着性子在这黑白方寸之间调兵遣将地与对方厮杀。公孙乾自从得了贿赂,不仅不像以前那样冷若冰霜,而且有时候也跟异人他们打哈哈凑趣。但在原则问题上一点都不含糊:如果异人要潜逃,那他决不会坐视不管。他会在第一时间要么禀报,要么擒拿,要么置他们于死地。
下棋下得厌倦时,司空马和周俭就轮流到人群熙攘、物品琳琅的闹市里观花望景。周俭是个有心计的人,没有闲情逸致胡走瞎逛。他怀中揣着散碎银钱,看到有鹑衣百结、啼饥号寒的庶民,便小有施舍,说:“我异人不忍心看到赵国百姓的惨状。”如果撞见断臂跛足的伤残兵卒,周俭会显得更慷慨一些,说:“几枚小钱,无济于事,也算我异人对你们这些保家卫国将士的一点心意。”没过多久,秦王孙异人乐善好施、仁德爱人的美名,就传遍了邯郸城的大街小巷。甚至每天竟有到尾巷的馆舍里向异人乞讨的。开始时,异人疑惑不解,后来才知道是周俭以他异人的名义行善所致。
司空马跟周俭不一样,他在馆舍里就是全心全意地守护异人。即使是对弈,他也是不时地溜几眼墙上挂着的剑弩。在街市上他就是畅快地游乐,哪儿人多往哪儿挤。吹竽歌舞、斗鸡走犬,他都百看不厌。他感到最有意思的是斗鸡。两只穿着彩衣、足绑铜钩的雄鸡,随着哨音一响,从主人的怀中跳跃而出,勇往直前。很快,冤家对头,狭路相逢。你追我啄,几个回合便都羽毛零落、鲜血淋漓。司空马觉得这很像厮拼的军卒,眼睛里流淌着凶狠的光芒,都是欲置对方于死地而后快。
这几天,一位耍蛇人的精湛绝妙技艺,让司空马看得神魂颠倒。虽然已经看过三场了,他却没有注意过耍蛇人的面孔,只是眼睛瞪得牛一般,目不转睛地看着那几条神奇的蛇在耍蛇人的脖颈、脊背、手臂上兴高采烈地攀援缠绕。耍蛇人仿佛是块磁石,那几条蛇无论怎么活动,都攀附在他身上而不掉下来。耍蛇人有时还把几尺长的蛇吞到嗓子里,只剩下短短的一截尾巴,然后再像抻面一样拽出来。
表演常常获得围观者的满堂喝彩。让司空马钦佩不已和不解的是,这位耍蛇人不像一般的江湖术士那样,亮了一阵拳脚绝活后便讨钱卖药,而是演耍完毕,两袖飘摆地离去。从衣着看,他并不富有,甚至可以说有些寒酸。
看过三场之后,司空马才注意到了一顶破竹笠下,是一张饱经沧桑的瘦脸。
回到尾巷的馆舍里,司空马滔滔不绝地向异人、周俭甚至公孙乾讲述耍蛇人令人惊奇的技艺。对娱乐节目没有多大兴趣的周俭,没有任何反应。异人倒是有些倾慕不已,只是怕自己出去会惹出无端的是非。
司空马很少回吕府食宿了,一则他不愿意撞见赵姬,总觉得心里疙疙瘩瘩的;二则自从吕不韦对异人倾囊相助后,异人的馆舍已焕然一新,既宽敞,又舒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