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不韦十载寒窗学业有成
这是一个万里无云、蓝天抖彩的仲夏傍午时分。
濮阳城王宫守门人吕鑫的公子吕不韦,如释重负地上完了他十年私塾的最后一课,背着装满书简的小箧走出了老师伯夏的茅屋。含辛茹苦的十年学业终于大功告成,吕不韦似乎正在面对一个如花似锦的前程。他迎着金晃晃的阳光,信心百倍地憧憬着未来。
伯夏是位满腹经纶、诲人不倦的老师,他恋恋不舍地把自己这位心爱的高徒送出很远。
吕不韦转过身来,深施一礼,说:“先生不用再送了,家父说,过两三日后备酒设宴,要好好地酬谢先生对我的教诲之恩。”
伯夏谦和地说:“不韦,回去转告令尊大人,不必破费。”
吕不韦欢天喜地走着,脚步轻盈如飞。他今年十九岁,长得身材高大。两道浓浓的剑眉下,是一双光芒夺人的鹰隼般的眼睛。鼻翼轮廓鲜明,只是鼻孔与上嘴唇之间的人中略显过长——照掐算天卦的瞽者预卜,这种人福祸相济,人生大起大落。他嘴角四周依稀可见黄茸茸的汗毛,这是显示成熟的胡须。总之,吕不韦已成为一个相貌俊伟的小伙子了。
伯夏的学馆离濮阳城不远,过了那条波清浪翠的濮阳河就是。因此,吕不韦很快就进了城,置身于繁华热闹的街衢之中。拐过一个街角,吕不韦看见许多人三五成群,交头接耳,似乎在谈论一件什么稀奇古怪的事情。
十年来,吕不韦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虽然每日在大街小巷中穿越,但从不驻足去观花望景、听三问四。今日读毕诗书,也想听个稀奇,便凑上前去,于熙攘的人群中竖起耳朵。
吕不韦很快听明白了。
在一个更深月上的夜晚,一条毒蛇在宫廷中咬死了公子怒纤。那条蛇身长十尺,黑质白章,游行敏捷,在几百名侍卫的烛光刀戟之下逃遁得无影无踪。国君卫元君在惊悚悲伤之中请来巫祝作法占卜,之后便将结果公布在宫门外的城墙上:“此蛇乃妖孽幻化其形,现仍藏匿于濮阳城中,望军民人等留意防范捉拿。”就在这封诏书颁布不久,又从宫中悄悄传出新的说法。有人说,那条蛇是魏国的安釐王派人所放,本意是要噬死卫元君,但事与愿违。缘由是在卫怀君三十一年的时候,怀君到魏国朝贡,安釐王把怀君囚禁杀掉,立了自己的女婿卫元君为国君。安釐王想要魏国的小邑巴城作为饲马场,卫元君没有答应,安釐王要报复这个忘恩负义的女婿。有人说,毒蛇是太子君角的母亲所放,缘由是这位卫元君的正妻发现丈夫在宠爱公子怒纤的同时一天一天地疏远了太子君角,她担心有朝一日说一不二的卫元君会废黜君角,立怒纤为太子。但蛇究竟是放自何人之手,人们莫衷一是,谁也说不明白。卫元君的寝宫内戒备森严,使用专门发放的封传作为新的通行证明。军卒三五成群执戟握盾不舍昼夜地在大街小巷巡逻盘查。他们在寻找没腿的蛇时经常用目光盯着有腿的过往行人……
吕不韦发现人们在谈论这件事的时候,面孔上都布满了忧戚恐惧的表情。
吕不韦脑海里装着一条蛇的形象回到家里。父亲吕鑫接过吕不韦的书箧,兴致勃勃地告诉儿子,他已托人在大夫卫横的门下为他谋求到了一个门客的职位。吕不韦知道大夫卫横是国君卫元君的亲戚,自己如果受到卫横的赏识,就可以随同这位大夫朝觐国君,抓住机会把自己的文韬武略展露出来。若能受到国君的青睐,何愁不能封侯拜相?吕不韦踌躇满志,与父亲叙谈了十年寒窗苦读的体会与未来的大略宏图,吕鑫不住地点着头听着这个天根悟性很深的独生子满口的“之乎者也”。后来吕不韦告诉父亲在街上流传的蛇的故事,父亲说:“蛇又不会咬到我们,管它干什么?待会儿我领你去拜见大夫卫横。”
吕不韦永远不会忘记头一次拜见大夫卫横的情景。当父亲领着穿戴一新的吕不韦进入这位大夫的客厅时,卫横正与门客谈古论今。满室生辉的桌几琴瑟和卫横高谈阔论的声音,很快使吕不韦产生了一种压抑的感觉。卫横夸赞一番吕不韦如何一表人才之后,又随意地问了《诗经》《国语》中的几个典故,吕不韦都对答如流。卫横朗声大笑地说:“此才大堪造就,大堪造就。”吕不韦看见父亲和那些门客都用满脸的媚笑迎合卫横的笑声。
父亲准备告辞的时候,卫横说一会儿他去朝见卫元君,让吕不韦与他同行。父亲诚惶诚恐地磕头谢恩。
父亲走后,卫横继续着与几位门客的清谈,其间让吕不韦做些取书唤婢的零碎差事。这使吕不韦有机会在这位大夫的府中穿室过堂,吕不韦目睹了这里锦衣玉食、呼奴唤婢的奢华场面,联想到位卑而禄少的父亲所建造起来的贫寒家境后,那种渐渐淡化的压抑感又云团一般笼罩在吕不韦的心头。当吕不韦面对卫元君辉煌巍峨的宫殿时,不禁感慨万千,他明白了什么是真正的富贵与尊显。别的陪臣与门客都跟随卫横进到宫殿里面,因为吕不韦是新来乍到,便在瓮城外的闼门等候。吕不韦让自己的目光通过敞开的宫门进入宫院内:里面是楼台阁榭,曲径通幽;在一片开阔的空地上,一溜骏马披着万紫千红的彩衣,不时地打着响鼻;旁边陈列着国君乘坐的金根车、妃后姬妾乘坐的轩车,都镂金描画,一派轩昂;内门两侧站着面部表情僵滞的佩剑武士;寺人、宫女来往穿梭,偶尔还能听到他们的笑声。
吕不韦感叹道:“大丈夫就应当享有如此荣华富贵!”
外廊檐柱的影子越拉越长,沉下去的太阳给西天留下一片空旷的光芒。吕不韦等待了很久后,卫横与陪臣门客们才谈笑风生地从宫里走出来。
吕不韦屈辱地开始了商贾活动
关于毒蛇咬死公子怒纤的传闻,如同梅雨天迷蒙的水汽经久不息地飘在濮阳城内。
于人心惶惶之中,在濮阳城一条闾巷深处,东西为邻的两家各自迎来了值得庆典的喜事。东边宋家的宋老太爷正逢操办七旬寿诞之日;西边吕家的公子吕不韦完成学业,成为堂堂大夫家的门客,也是值得夸耀的事情。
宋老太爷宋祁爵位不高,只是八等的再命,可是因为在濮阳城开了一个生意红火、赚头颇大的绸缎庄,便成了这一带的首富。人活七十古来稀,财大气粗的宋祁自然要风光地庆祝一下。早在头一天,宋家就开始张灯结彩、杀猪宰羊,并在门外搭了一个席棚。角色齐全的鼓吹班子不遗余力地让那些笙管鼓钹爆发出一阵阵震耳欲聋、喜气洋洋的乐曲。
与宋家相比,吕不韦的庆典就显得寡淡沉寂。吕鑫满心欢喜地为儿子置办了几桌酒席,邀朋聚友,让人看看,他一表人才的儿子已经成为大夫家的门客了。
吕不韦在大厅前彬彬有礼地恭迎如期而至的客人。挚友亲朋来得差不多了,只差老师伯夏。吕不韦在客厅前徘徊一阵,便到门口去张望。他出门一看,宋家宾客纷至,车水马龙连闾竟巷,在他家门前拥挤成眼花缭乱的一片。来宋家贺喜的人大多是身份高贵的军尉侯臣、商贾儒士,不是乘车就是骑马。宋家宾客进去之后,这些交通工具便被宋家门役停靠在吕家的门前,偌大的一条街道,已经没有立锥之地了。牲畜们还肆无忌惮、此起彼伏地排泄,一股浓烈的腥尿之气充斥在吕不韦周围。吕不韦思忖着待会儿伯夏先生到了会不会感到难堪。
正当吕不韦望眼欲穿之际,他眼皮底下一匹“雪花青”大马摇头摆尾,很响亮地放了一个屁之后,就把一排气味和色泽都很鲜明的粪便堆放在吕家门前的台阶上。
反感已深的吕不韦操起身边的顶门杠照着马屁股狠狠打了一下,便溺后的“雪花青”受到意外的袭击大惊,高嘶一声后就狂奔乱窜起来。顿时,吕、宋两家门前马啸人叫,乱成一团。“雪花青”四蹄腾空,穿过鼓吹手的席前呼啸而去,顿时杆木横飞、人仰马翻。停放在宋府门前专供宋祁乘坐的那台昂贵的缀金轩车,在马蹄的践踏之下变得面目全非。
这场大煞风景的骚乱,早被宋家的门役看得一清二楚,他们夸大其词地报与主人。正在与宾朋推杯换盏的宋祁,断定这是吕不韦故意为之,立马命令管家向其索金赔偿。
管家出来指手画脚地斥责一通吕不韦后,索要赔金五百镒金。吕不韦据理力争,说驱赶他家地界之内的牲畜并未悖理犯法,索要赔金五百镒实属讹人。在吕不韦与管家面红耳赤的争辩中,早有两家的宾客数人参与,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吕不韦一看对方蛮不讲理,就要求听候一州之长州伯大人的裁定。
管家得意扬扬地说:“这可是你说的,吕家小子。州伯大人正在里面与我们家的老太爷喝酒呢,你进去吧!”
吕不韦怒气冲冲地走进客厅,找到了喝得已快酩酊的州伯。州伯醉眼蒙眬地听完吕不韦和管家的申辩后,便一锤定音,舌头不能绾花地说:“赔金五百镒,吕家支付!”
吕不韦不服,欲与州伯大人争辩,这时一直坐在旁边酒案上的宋祁站起来打圆场说:“吕家小门小户,确实拿不出这么多金子,就让吕不韦到我的绸缎庄做工一个月吧,以示惩处。”
州伯咕咕噜噜地说:“重罪轻罚,慈善心肠!”
委屈的吕不韦此时看见了一张眉清目秀的脸,他认得那是大夫卫横。吕不韦奔过去请这位皇亲国戚为他主持公道。
卫横醉意微醺,冷漠地说:“州伯明裁,不易更改。”
吕不韦茫然若失地站在那里,他不明白,昨天还夸耀他“一表人才,大堪造就”的卫横,为何会对他蒙冤遭垢袖手旁观?
父亲吕鑫知道了州伯大人的裁定结果后,比较了一下罚金与出工,觉得还是后者为佳。要他家拿出五百镒金?把四口人的骨头都砸碎了称一称也不够这个数。吕鑫还告诉吕不韦,家中又要有一项大的支出:卫元君颁诏下来,天神即将降临濮阳城,因此每家都要盖纳神堂迎接天神的降临。吕不韦已无可选择。
宋祁的绸缎庄坐落在濮阳城最繁华热闹的地段,铺面华丽绵长,总共有十几位伙计在摊开的云蒸霞蔚般的绸缎面前忙活。吕不韦觉得有些尴尬,他对量布算账颇为生疏,有时显得手忙脚乱。好在紧挨着他的一个叫王奎的伙计心眼灵活,给了他不少帮助。来这里选绸购缎的大多数是粉黛裙钗,于脂粉气息中吕不韦不敢正视一张张桃花玉面。
突然间离绸缎庄不远处,人们熙熙攘攘地围聚着。吕不韦循声望去,看见在贩卖牲畜与奴隶的市场上,有一位插草标价的女人正被许多人品头论足。王奎和几个伙计放下手中的生意,饶有兴趣地去凑热闹。好半天王奎几个人才回来,赞不绝口地说:“绝代佳人,倾城倾国。”他们让吕不韦去开开眼界。吕不韦觉得一个卖身女,没有什么好看的。王奎绘声绘色地说:“要论长相,她在整个濮阳城中也是独占鳌头。只是时运不济、命运多舛,要卖身为奴。也不知道会让谁人买去!”
吕不韦在几个伙计的怂恿下,离开店铺挤进了围观的人群中。只见一个年轻女人膝前耸立着一片宽宽的竹简,上面写着:“此女价卖十镒金。”吕不韦见这个蓬头垢面的女人身材窈窕,两眉间有块手指肚大小的红色斑记。都说她长得俊俏,俊在哪里呢?吕不韦仔细端详:尘埃污迹之中隐藏着一张娟秀不俗的面孔,这个女奴确实有着一双好眉眼。吕不韦看着看着,一种怜香惜玉的情怀便油然而生,他喟然长叹:“谁家的女儿,沦落到如此凄惨的境地?”
吕不韦回到店铺里,王奎笑嘻嘻地问:“长得如何?”
吕不韦回答:“妙哉!妙哉!”
伙计们打诨逗趣地说:“吕不韦,你把她买回家当媳妇或傍妻吧!”
吕不韦反唇相讥:“给你们当媳妇或傍妻!”
不知什么时候,聚拢在那里的人群已经散尽,狂野的北风裹挟着草刺尘埃一扫而过。吕不韦注意到,许多女人的衣裙被风吹得鼓荡起来。望着一张张描眉画鬓的面孔,吕不韦又想到了那个女人,也不知她此刻被标卖到哪个街隅,抑或已被哪位富裕的卿将儒商买去……
关闭店铺之后,吕不韦结束了生平第一天的商贾活动,带着不少新奇的感觉向家走去。炊烟在渐渐黯淡的半空中集合在一起,缥缥缈缈,虚虚幻幻。许多人家的柴扉前堆放着砖瓦木料,有的人家传出乒乓作响的声音。吕不韦知道,他们这是在遵奉卫元君的诏令,修建纳神堂呢。
吕不韦回到家,看见篱笆院中也横七竖八地堆放着木料和左一堆右一堆的砖石。父亲告诉他,明日他家的纳神堂就要破土动工了。吕不韦注意到西院宋家也传过来了“刺刺啦啦”的锯木声,于模糊不清的夕照里,可以看见那里正在拉排立柱。
饭后已是月色朦胧,因为明天要破土动工,吕不韦便让忙了一天的父亲早早歇息,自己走进走出,料理活计。他在走过一堆木料时,看见似有一蓬草放在其间不太规矩,他俯下身去拎那蓬草,此时突然听到一个女人的“哎哟”声,他被吓了一跳。接着他看见一个站立起来的模糊的女人的轮廓,紧接着那个黑影屈身跪下,用嘶哑的声音央求道:“公子,救我一命!”不知是冻的还是饿的,那个黑影在不停地瑟瑟颤抖。
吕不韦端来膏灯一照,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两道眉毛间一块清晰的红记。吕不韦的心陡地一提:“这不是白天插草卖身的女人吗?深更半夜何以至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