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夏的一番话,更坚定了吕不韦的决心,他说:“先生的教诲,弟子闻所未闻。请先生缓言叙说,容弟子笔录下来,悬于床头案畔,每天温习,鞭策自己。”
伯夏朗声大笑,说:“不必如此拘泥。今天你来,我非常高兴,职业的选择事关重大。因此,我就啰里啰唆地多说一些,也未必正确,只是与你讨论,供你参考。”
吕不韦非常虔诚地说:“不,先生的每句话都如醍醐灌顶,使我原来的一些模糊想法得到了升华。”
伯夏接着说:“如果真是这样,老师就再唠叨唠叨。子夏是孔子的七十二高足之一,在子夏弟子曾申门下,曾有一个叫李悝的人。魏国国君魏文侯招纳人才,任用他为宰相。李悝在执政期间,实行尽地力之教的措施,铲除井田的疆界,发展田畴水利之业,甚至帮魏文侯算账。有一次,他扳弄着指头对这位国君说,估计在百里见方的地方,有田九万顷,除去山林、河泽、城邑、乡居外,实际耕种田畴只有六万顷。如果不违农时,勤劳耕种,每亩增产三斗,六万顷土地就可增加粟黍一百八十万石。这位贤明的国君,随即采纳了他的强国富民之策,魏国很快地强盛起来。还有楚悼王任用吴起,秦孝公任用商鞅,这些诸侯国实行变法,才强盛起来,遂成霸业。时代变了,国君们的治国方略也变了,正所谓‘世变而备异’。当今之世,诸侯蜂起,都想吞并对方,独成霸业。依我之见,霸业之根本要靠广兴经济、富国强兵。”
滔滔不绝的伯夏说得口干舌燥。他端起茶杯慢慢地呷了口茶。过了一会儿,他接着说:“我支持你的想法,不韦!你就大胆地干吧!”
“有先生的鼓励,我就更加坚定了!”
临别时,伯夏摘下自己身上的夔龙纹玉璜赠给吕不韦,意味深长地说:“以后你坐贾行商,走南闯北,我们师生就不容易见面了,你把这个玉佩戴在身边吧!摸一摸它时,也许能记起老师……”
吕不韦依依不舍地离开了伯夏的家,在回家的路上想着如何向父亲陈述自己的打算。
回到家里,吕不韦见父亲正在饮酒。父亲的表情平淡如水,吕不韦看不出,他是因为纳神堂盖完了喝酒庆贺,还是因为儿子被卫横辞了门客,而喝闷酒消愁。犹豫了一会儿,吕不韦决定,无论父亲喝的什么酒,他都要把自己的想法亮到桌面上。
吕不韦坐在父亲身旁,给父亲斟满了一杯酒。之后,他把这一个月来的体味、伯夏先生的看法以及自己弃仕从商的设想,一股脑说了出来。
吕不韦说完,目不转睛地望着父亲。
吕不韦的父亲开始时是惊诧不已,继而是大惑不解。手中的陶杯倾斜了,细细的水线从手上垂挂下来。他放下酒杯,用若有所思的目光把儿子拴牢,说:“你的话有些道理。但此事牵涉你的生计前景与吕家的门楣兴衰,容为父深思熟虑之后再答复你。”
整整一宿,吕不韦都觉得自己处在一种虚无缥缈、似睡非睡的状态中。第二天早晨醒来,他第一眼就看见了床头放着一块熠熠生辉的金锭。他心中一阵惊喜:“父亲同意了。”父亲走过来,把沉甸甸的大手放在他的肩头上,说:“这是我与你娘买棺椁打墓穴的钱,你好自为之吧!”
吕不韦把这锭金子掂在手中,感觉它有如磐石。千万条金线从上面跳跃出来,在他面前展示着一片繁华似锦的未来。他在心里对自己说:“挣了钱,先还王奎的十镒金。”
出师不利的亏空
一位衣着灰暗的异乡人,心里怀着挣钱的希望在水上向故乡回归。
他就是吕不韦。
吕不韦把一锭金换成了千文铜币,到鲁国的曲阜去贩水蜜桃。半文钱一斤,到濮阳可以卖到三文钱,赚头很大。整整一船鲜桃,飘溢着沁人心脾的芳香,吕不韦逆水而上,再有两天的路程就可以到家了。
江阔水缓,橹声不断。老艄公一边摇橹一边夸奖吕不韦,说他这个富家子弟能吃苦耐劳。吕不韦啼笑皆非,问老艄公何以能看出他是富家子弟。老艄公说他衣饰华贵,仅脚上那双官靴就值百文钱。吕不韦说:“老伯的目光差矣,这双靴履只是色彩饰纹好看,值不了几个钱。”
吕不韦在舱外,看着自己的货船乘风破浪于滏阳河中。两岸青山叠翠,林木苍郁。岸边不时有穿着彩裙亮衣的女子采撷于青枝绿叶间。吕不韦触景生情,诗兴勃发,抑扬顿挫地吟诵了一首《王风·采葛》:
彼采葛兮(那个人去采葛了啊),
一日不见(一天没有见到她),
如三月兮(就好像过了三个月啊)。
彼采萧兮(那个人去采萧了啊),
一日不见(一天没有见到她),
如三秋兮(就好像过了三个季度啊)。
彼采艾兮(那个人去采艾了啊),
一日不见(一天没有见到她),
如三岁兮(就好像过了三个年头啊)。
蓦然间,吕不韦无端地想起了皇甫娇,那个他曾为之借赊赎身的女人。也不知她现在流落何方,藏身谁家。真是个叫人心旌摇荡的女子啊!两眉之间那颗楚楚动人的红记,给他留下了刻骨铭心的记忆。从这宗贩桃买卖做起,自己要集沙为塔,聚少成多,让金银如同这滚滚江水向他吕不韦汹涌而来。他要找到皇甫娇,向这位如花似玉的美人倾吐心声。即使找不到她,也要纳一位色艺双全的女子,再买一两名温恭俊丽的奴妾相伴,红袖添香,风流快活……
日近黄昏,苍茫的暮色从如黛的山峦间围拢过来,天很快黑实了。船拢岸抛锚,吕不韦与老艄公食宿于船舱中。半夜时分,滚滚雷声天鼓般轰响。吕不韦醒来,看见滂沱大雨从天而降。他倾听着愈来愈响的水声,知道雨在黑暗中肆无忌惮地加强着阵势。拂晓以后,吕不韦眼睁睁地看着白亮亮的大雨一直下,没有停歇的意思,他催促老艄公赶紧起程,老艄公看着浑浊而湍急的江水说,上游下来的洪峰太猛,摆不动船。吕不韦从箩筐里取出两个桃子一看,都已经发热变软了。他清楚,如果在这里耽误两天,他的满船鲜桃恐怕都要溃烂成泥了。
吕不韦心急如焚,央求着老艄公冒雨行船。老艄公说他从来没有在这么猛的水中摆过船,如果强行起锚赶路,别说这一船桃,就是他们俩也要掉到江里喂王八。午后雨势渐猛,波翻浪卷的河水发出老牛吼叫似的涛声。在以后一天一宿的雨中,吕不韦成了热锅上的蚂蚁。他想上岸把桃卖掉,一问老艄公才知道最近的人烟离这儿还有三十多里,而且道路泥泞,车马难行。吕不韦就地销售的计划也化成了泡影。
又过了一天,雨后初霁,云开日朗。吕不韦只好把这一千文钱买来的烂桃子和捶胸顿足的哭喊扔在船里上岸了。吕不韦看见艄公像人排泄粪便似的轻松地把满舱的烂桃卸在河里,然后打舵掉头,像片叶子似的顺流而下。
吕不韦站在荒无人迹的山野里小解,用一条焦黄焦黄的水线射击着一条单薄的身影。他勒紧裤带,在泥水中开始了向濮阳方向的艰难跋涉。心情沮丧就会觉得道路遥远。黄昏时分,吕不韦才走进一个充满了犬吠鸡鸣的小镇邑。他找到一家客栈,吃了一些酒菜。一打探,这里离濮阳还有几十里路程,精疲力竭的吕不韦只好在这里安歇一宿,明天再赶路。吕不韦刚躺在床上就酣然入梦,一直美美地睡到第二天日上三竿方醒,他摸遍了浑身上下,只摸出几文钱,用什么付客栈的食宿费用呢?他急得满头大汗。能逃掉吗?吕不韦用指甲划破窗绢,看见店主与伙计忙碌的身影。如果逃跑被擒拿回来,他将被遣送到官府吃官司。想到这种后果,吕不韦只好硬着头皮找到店主,请求赊账。
店主冷笑两声,说:“赊账?你不送来我们到哪儿去找你?”吕不韦嗫嚅着说:“我的钱不够。”店主用一种居高临下的目光将吕不韦通身上下扫视一遍,说:“你钱不够就把脚上的靴子脱下来抵作店费吧。”吕不韦只好在众目睽睽之下脱了靴子,落荒般地逃走,让自己的寒酸相尽快消失在这群陌生人嘲弄的目光中。
等吕不韦一瘸一拐地走到了濮阳河边,看到他居住的城邑近在咫尺时,他感到双足有如被鼎煮油烹般疼痛难忍。
濮阳河环城蜿蜒而去,这条如带流水既是水运的通道,也是城里人汲水洗濯的好场所。热闹时分,满河流淌着桨声帆影、笑语欢歌。现在,吕不韦就看见几个穿红披绿的女子,拖着曳地长裙于沙滩上嬉戏追逐。
吕不韦害怕别人瞧见自己落魄的窘相,忙隐身于河畔茂盛的蒿草中。因为双脚火烧火燎,吕不韦便仰卧在草丛中。抬眼望去,天空一片湛蓝,悠悠白云时聚时散,犹如飘忽莫测的人生。不久前还是前途无量的卫横大夫家的门客,后又成为踌躇满志的贩桃商贾,转眼之间却成了失魂落魄的穷光蛋!对自己倾囊相助寄予厚望的父母在望眼欲穿地盼着儿子凯旋,而自己却让二老的积蓄与希望付诸东流,也枉对伯夏先生的一片谆谆教诲,更给宋祁还有绸缎庄的伙计们以及亲朋故友留下笑柄!堂堂七尺须眉,有何颜面枉活于世,还不如一死了之!
吕不韦思前想后,决心以投河溺亡的方式为自己十九岁的人生画上句号。逝水如此,自己的灵魂也会在浪迹天涯的漂泊中得到最后的解脱与安宁。
主意已定,吕不韦迈着不太听使唤的双脚艰难地向河边踱去。就在吕不韦看着涟漪与旋涡寻找哪里是吞没自己身躯的水面时,忽听有人用银铃般的声音在呼唤他。他以为是冥冥之中的梦境。他循声望去,一块美丽动人的红记映入他的眼帘。是皇甫娇,真是皇甫娇,千真万确是皇甫娇!
吕不韦看见皇甫娇穿着鲜艳斑斓的衣裙,面色红润,神采奕奕,与他在仓廪中见到的逃难女奴判若两人。
吕不韦忙打听皇甫娇离开他家后的遭遇。皇甫娇用传情透意的目光打量了吕不韦半晌,然后对他说:“离开你家后我东躲西藏地寻找哥哥,后被一位好心的冯军尉搭救,我拜他为义父。等他拿着十镒金到樊平府第为我赎身时,人家告诉他早有人替我交了赎金。我猜想这个人可能就是吕公子。前两日到你家访寻,才知道你去曲阜贩桃了。”
吕不韦羞愧地把自己贩桃的经历讲了一遍,说:“弄得如此亏空,忧心如焚,焦头烂额,还不如一死了之!”
皇甫娇娇嗔地说:“吕公子怎么能说这种没斤两的话?我一粉黛裙钗,九死一生,都没想过寻短见。做生意亏本,犹如春来暑往,不足为怪,公子在这里稍候,我去去即来。”
很快,皇甫娇坐着悠悠轩车回来了,她从车上抱下来一套簇新的服饰冠履让吕不韦换上,还给他二十镒金,让他用十镒金偿还赎金,用另十镒金填补他这次贩桃的亏空。
吕不韦问:“你带这些物品出来,你义父知道吗?”
皇甫娇说:“我已把你的为人与这次贩桃的经历告诉了义父,义父非常欣赏你,还准备设宴为你接风洗尘呢!”
吕不韦连忙摆手说:“岂敢!岂敢!”
临别时,皇甫娇告诉了吕不韦她义父家的住址。吕不韦把自己身上佩戴的夔龙纹玉璜解下来,送给了皇甫娇。望着皇甫娇乘着颤悠悠的轩车沿着曲折的道路迤逦而去,吕不韦惊奇人的命运何以会如此峰回路转、柳暗花明。
吕不韦以衣冠楚楚和手捧二十镒金的飒爽英姿面对迎接他的父母。父母以为儿子初战告捷,轻而易举地赚了这么多的钱,高兴得乐不可支。吕不韦怕父母为他担惊受怕,没有把失败的贩桃经历告诉他们,而是信口开河地编造了几句话,说自己如何如何出奇制胜,如何如何一举成功,听得父母喜眉乐眼的。
吕不韦拿着十镒金,到绸缎庄找王奎还钱。王奎问吕不韦这次贩桃是不是发了财,吕不韦摇摇头讲了实情。王奎问吕不韦以后作何打算,吕不韦说还没有想好。王奎鼓励吕不韦不要灰心泄气,万事开头难,并为他出谋划策说:“你在我们店铺附近也开个绸缎庄吧,先搞小本生意,租赁一间铺面,雇两名伙计,一个收购采货,一个守摊出售,你当店主。我们这儿卖多少钱你卖多少钱,有赚头没风险。”吕不韦说可以一试。
吕不韦满怀信心地筹划张罗,不几天他的绸缎庄就悬幌纳客了。尽管咫尺之间有两家相同的买卖,但吕不韦的生意还颇兴旺。王奎明里暗里往他这边介绍买主,这更使吕不韦的生意红火起来了。
没过几天,吕不韦的生意却荒疏冷淡了。原因是相同的绸缎,那边卖得比这边便宜。王奎告诉吕不韦,宋祁见他的生意兴隆起来,故意压价,想把吕不韦的店铺挤得一败涂地。吕不韦本小利薄,压价压不过宋祁。王奎劝吕不韦改弦更张,做别的买卖。
吕不韦却来了股拗劲:“他想挤垮我我偏不垮。在这儿我争不过他,就当野外商人,到田畴里的临时集市上去做生意。”于是,吕不韦领着两名伙计,背着绸缎,登上横断而高耸的垄台,四处眺望,见人就揽生意,见利就网罗。
这种生意利微而辛苦,常年在外,风吹雨淋,霜欺雪染。但吕不韦还是坚韧不拔地与两个伙计起早贪黑,背着货物行走在田间阡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