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雨村临堂听后，
当下大怒，
立马要发签缉捕凶犯。
正欲发签，
案边的门子使了个眼色。
……
本夜话题
十年寒窗苦不识“护官符”
——文体和文体意识
《红楼梦》第四回“葫芦僧乱判葫芦案”，写了一件朝廷命官徇情枉法胡乱判案的事。
贾雨村，本是个读书人出身，考中进士授以知府，却因恃才侮上，被上司寻隙参了一本，革职丢官。后因黛玉之父林如海向妻舅贾政推荐，由贾政在朝廷周旋，贾雨村补授了应天府的知府。上任伊始，便有一件人命官司，详至案下：两家争买一婢，互不相让，以致伤了人命。死者是一个小乡绅之子冯渊。打死人的是金陵一霸薛蟠，如今逃得无影无踪。告了一年状，无人做主。贾雨村临堂听后，当下大怒，立马要发签缉捕凶犯。正欲发签，案边的门子使了个眼色。贾雨村即时退堂。方知，这门子原本竟是贾雨村当年落难葫芦庙时所结识的庙中的一个小沙弥。贾雨村忙问不让发签之意。门子问贾雨村，可有本省的“护官符”。贾雨村问，何为“护官符”。门子说，凡做地方官的，都有一个私单，上面写着本省最有权势极富贵的大乡绅名姓，一旦触犯了这样的人家，不但官爵，只怕连性命也难保。这私单的绰号就叫“护官符”。门子便从顺袋里取出一张本省的“护官符”来，递予贾雨村。看时，是当地大族名宦之家的谚语口碑。
“贾不假，白玉为堂金作马。宁国荣国二公之后共二十房分，除宁荣亲派八房在都外，现原籍住着十二房。
阿房宫，三百里，住不下金陵一个史。保龄侯尚书令史公之后，房分共十八，都中现住十房，原籍八房。
东海缺少白玉床，龙王来请金陵王。都太尉统制县伯王公之后，共十二房，都中二房，余在籍。
丰年好大雪，珍珠如土金如铁。紫薇舍人薛公之后，现领内府帑银行商，共八房。”
这张“护官符”上，是有关金陵贾、史、王、薛四大家族的谣谚。门子道：“四家皆连络有亲，一损俱损，一荣俱荣。”打死人的薛蟠，就是“丰年好大‘雪’”中的“雪”谐音所指的薛家的公子，这公子还是提携了贾雨村的贾政的妻侄。于是，贾雨村便听了门子的主意，称凶手被死者之魂索命已死。多付了受害的死者冯家一些烧埋银子，草草了结了这场官司。
贾雨村寒窗苦读十年书，却不知道做官还要有“护官符”，真还有些不谙官场世故。是那深知官府内幕的门子，给贾雨村点破了其间的门道。
贾雨村不知有“护官符”，对“护官符”上的内容，开始也是不甚了了。但作为读书人出身的贾雨村，并未对“护官符”的文章样式感到奇怪。这是因为，“护官符”作为一种私下流传的文字，其文章形式上的不正规，正与内容的奇特相表里，形成了一种怪诞中的和谐统一。谁看了都会觉得就该是这个样子。这“护官符”实在是一篇罕见的文字。
我们借此来说明关于文体的问题。我们把文章的样式称之为文体。
如果把“护官符”当做一篇独立的文字看，这“护官符”又是一种什么样式的文章，即什么文体呢？
做了门子的葫芦庙小沙弥说是“私单”，大约等于个人文书，但这不是一种文体的名称。
贾雨村这个精通笔墨的知府，看出这“私单”是本地大族名宦之家的“谚俗口碑”。所谓的“谚俗口碑”，恐怕也是《红楼梦》的作者对这段文字在文体上的称谓了，大概就是口头谣谚的意思吧。但这四句口头谣谚在意念上又是统一为一体的。四句口头谣谚放在一起，并且还加了散行的注释。到底称为什么文体，的确也是一件犯难的事。
其实，它就是“这样”的一段文字。非要将它归入某一种文章样式，于这段文字本身并无太多的意义，既不影响它的表意，也不影响它的流传。它依然还是“这样”的一段文字。
本来，天下的文章就没有定法。如果理智地回溯并推断最早文章的诞生，我们会毫不犹豫地说，写第一篇文章的人，肯定不会在写文章之前，先给他将要下笔的文章确立一个明确的样式，并给这种样式取一个名称。写第一篇文章的人，不会有现成的文章范式可供他参照：因为没有。他的头脑里也就没有文体意识之类的东西。他写出的最早的文章，其样式，是根据表达的需要自然而然生成的。
最初产生的那些文章，其样式恐怕都是表达目的所作用的结果。比如，记载习武乐教学活动的商代甲骨文：“丁酉卜，其呼以多方小子小臣，其教戒。”这15个字，构成了最早的文章之一。内容是商王命令米伊（官名）认真教育五族成员。这样的文章，是不能用具体的文体名称来加以界定的。
对文章进行文体的归纳和类别的划分，那是后来的事。文章的篇目积累得多了，其中某些文章的样式具有共同的特点，就自然形成了一类。而此一类文章，又是和另一类文章的特点存在着鲜明差异的，这也就自然而然形成了文章的不同类属。有了这种基础，加之后来的人在写文章方面有了借鉴别人的文章以为范式的需要，才开始尝试对已有的文章进行归类，总结其特点，给予命名，并得到大家的认同。
这才产生了最早的文体概念。可见，是先有文章，后来才有了对文体特点的归纳和类属的划分。这绝非是个“先有蛋还是先有鸡”的，谁也一下子说不清楚的问题。首先对文体进行归类和划分的三国时的曹丕，距甲骨文中最早文章的诞生，至少也应该有一千五百年左右的时间了吧。归纳和划分文章类属的目的，是为了了解、掌握文体的规律，给初尝笔墨者提供写作样式上的范例。这实际上是走一种捷径罢了。这种对文体的人为规定，只是后来者对前人们所创造的文体成就的总结，前人在写文章时不曾有意识地依照某种现成的范式而作文章；因而这种规定也不应该成为后人写文章时所必须遵循的天经地义的清规戒律。
三国时的曹丕在《典论·论文》中，对文体作了论述：“夫文本同而末异，盖奏议宜雅，书论宜理，铭诔尚实，诗赋欲丽。此四科不同，故能之者偏也；唯通才能备其体。”作者把文章分为“四科”，实为八体：奏、议、书、论、铭、诔、诗、赋。同时指出了这四科八体各自的文体特点：“奏”“议”，因为是臣下对君上的言事述情，不能不庄重典雅；“书”“论”，总为阐发事理，所以要有条理；“铭”“诔”，用于述功悼亡，故要确切真实；“诗”“赋”，为了抒情状物，自然要文采华丽了。而这四科八体，还体现了晋以后的“文”“笔”之说：奏、议、书、论，为无韵之笔；铭、诔、诗、赋，为有韵之文。
后来，晋人陆机在《文赋》中，把文章分为诗、赋、碑、诔、铭、箴、颂、论、奏、说十体，实为曹丕的继承。到了南朝刘勰的《文心雕龙》，二十篇文体论，共论析文体三十五种，堪称分体周详，体系完备，是中国古代对文体论述得较卓越者。唐、宋、元，文体分类，虽有增删，大体与刘勰的文体之说相差无多。至于明代，文体划分逐渐烦琐，如徐师曾编写的《文体明辨》，收录文体并辨析称谓，达一百二十一种之多，竟至不可记述。清代桐城派的大师姚鼐，编成《古文字类纂》，以简驭繁，把性质和功用相近的文体加以归并，冠以能够代表这一类共性的名称，分为论辩、序跋、奏议、书说、赠序、诏令、传状、碑志、杂记、箴铭、赞颂、辞赋、哀祭共十三类。古代文体的分类，由此又趋于实用和合理。
“五四”以后，现代白话文兴盛，现代文章积累丰富，也有了分类的要求。著名教育家和学者陈望道1922年在《作文法讲义》中，把现代文分为记载文、记叙文、解释文、论辩文和诱导文五大类。著名语文教育家叶圣陶1924年在《作文论》中，把现代文体分为记叙文、议论文和抒情文三种。夏尊丐和叶圣陶这两个语文教育专家在1933年合著了一本专著《文心》，把文章分成“文艺文”和“普通文”两大类，“普通文”又分为记述文、叙述文、解说文、议论文四种。
以上是现代文章分类的最早探索，也成为了现代文章分类的雏形和基础。现在，一般把现代文章，划分为文学文体和实用文体这样两个大类。其划分的依据和标准是文章的功用。文学文体，其基本功用是供读者阅读和欣赏，借以表达思想情感，陶冶情操，净化人们的心灵世界，提升人类的精神品位。有叙事文学、抒情文学和戏剧文学三个小类。因为在小说、诗歌、散文等更具体的文学样式中，可以是叙事的，也可以是抒情的，更可以兼而有之，所以，小说、诗歌、散文这三种文体，就共同归属于叙事文学和抒情文学两个类中。唯有戏剧文学，所指明确，也就是指各种形式的戏剧的脚本。
实用文体，其基本功用就是为人们的社会实践活动和日常生活服务，是人们交际的手段和合作的工具。也有三个类：记叙类、论说类和应用类。这里稍加详述。
记叙类，有新闻文体，是各类新闻媒体的专用文章，讲究新闻性、时效性和真实性，包括消息、通讯和报告文学等；有史传文体，反映历史的发展轨迹，记述历史人物和历史事件，包括史志、传记和回忆录等；有练习写作的专门文体——记叙文，可以称之为教学文体。
论说类，有议论文，主要是论证辨析事理，包括政治论述、思想述评、学术论文和杂文等；有说明文，主要是述说阐释事理，包括说明书、解说词、科学小品和教科书等。
应用类，大约就是日常生活中最常见又最离不开的一些文体，并非是说唯此为用其他者不可应用。诸如总结、报告、书信、日记、演说词、各种公文、司法文书、凭据、契约、广告、启事等，都归入此类了之。
但是，由于文章的样式在不断创新，文体的分类自然也就是一个不断变化和发展的过程。因而，任何一种对文体划分的尝试，尽管都在刻意寻找合理的划分模式，往往总是免不了存在某种缺憾。
我们应该认识到，写文章，一定的内容，总要通过一定的形式才能表达出来。立意在先，也包括对文章最合适的体裁的设计。就好像制陶得有模，冶铸得有范。对文体的有意识的选择，这就是我们所说的文体感，或者就叫“文体意识”。有了文体意识，文章的构思就容易成形，思路也容易抽理出头绪，也容易找到适合大多数人的阅读习惯的文章范式。
我们还应该认识到，划分文章的类型，不是我们的真正目的。我们是要通过划分，寻找文章样式创造中的基本规律，以便于我们在写作实践中更好地把握文章的样式，能够自觉地跳出旧的文章样式的拘囿，创造适合表达需要的新的文章形式。
俗话说，“量体裁衣”，这里，“体”是内容，“衣”是形式，是文章的样式。所以，文章的样式是依据文章内容表达的需要而确定的。如果有可以借鉴的文章样式，不妨化为己用；如果没有，就要根据表达的需要自己创制新的文体了。文章大师，对传统的文体，既有继承，更有创新，往往出神入化，这也许就是大师之所以成为大师的原因所在。对文体的创新，这同样也是我们所说的“文体意识”。
对文体自觉选择，加上对文体的有意创新，我们的“文体意识”才是完整的和有积极意义的。
文无定法，包括文体。天下的好文章，在文章的样式上各不相同。文章的样式是要不断创新的，具备了创造性文体的文章，才是富有生命力的文章。
鲁迅先生的《记念刘和珍君》一文，你说不是议论文，但全文充满了强烈的论辩色彩，的确又没有一般议论文那样明确的中心论点，也没有论证意向非常明确的论据；你说不是记叙文，但全文有着鲜明的叙事色彩，的确又没有一般记叙文那样完整的情节，也没有对人物的着意刻画；你还可以说这是一篇抒情散文，因为全文弥漫着浓郁的抒情色彩，但又不是一般抒情散文那样的以抒情或言志为主要归旨，也没有明显的抒情文字，抒情只是叙事和论说时的自然流露。本文就是什么文体都不像都不是的“这样”的一篇文章。
我们知道，鲁迅先生的这篇文章是一篇悼念性的文字，因为要悼念逝者，就不能不追忆其生前的事迹，而逝者又是惨死于敌人的枪口之下，就必须陈述被戕害的事由和经历；因为逝者是作者多有交往的学生，作者沉痛的悼念之情难以抑制，逝者又是为敌人所杀害，作者对敌人深刻的仇恨之情也同样难以压抑；因为敌人在杀害了逝者后，还要冠以种种不实之罪名，周密构陷，作者就不能不为逝者进行辩白，驳斥敌人的种种诬陷。这样，作者就集记叙、议论、抒情文体的特征于一篇，采各种文体之长以为己用，创造性地完成了对特殊内容的表达，也创造了独特的文章样式。鲁迅先生不愧为文章大师。
文体是人创造出来的。对文体的分类，是为了借鉴现成的范式，更好地把握文章表达的规律，为内容的完美表达服务；因此，现有的文体范式不应成为我们选择和设计文章样式的束缚。内容表达的需要决定文章的样式，而内容表达的需要又是千变万化的，是一种无限的发展。因而，文体也应该不断创新不断发展。明白了这一点，我们才能在文体的选择和设计上，由拘泥范式到随心所欲，由模仿借鉴到自觉创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