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德列公爵一边想,
一边用全新的羡慕的眼光
看青草,
看苦艾,
看那从旋转着的黑球冒出的
一缕袅袅上升的青烟。
……
本夜话题
千金难买此一“笑”
——关于细节
一笑值千金,说的是美人一笑,极其难得。西周的最后一代国王周幽王,有宠姬褒姒,难得一笑。为了博得褒姒一笑,这个昏君竟然不惜在骊山上举烽火戏弄诸侯,结果导致了西周王朝的灭亡,付出的是国破家亡的代价。一笑的代价,又何止千金。
这里要说的“笑”,是另一种“笑”,是用语言文字所表现的“笑”。这种“笑”,在大师级的作品中,也属罕见,其艺术价值,无可估量,又岂是千金所能购得!这里举的就是曹雪芹在《红楼梦》第四十回一段关于“笑”的描写。
话说和贾府稍有些瓜葛的远房穷亲戚刘姥姥,进得大观园来,随了贾母到秋爽斋的晓翠堂用酒用饭。饭前,凤姐和贾母的丫鬟鸳鸯商议,要出刘姥姥的洋相取乐。待到上菜时,凤姐偏拣了一碗鸽子蛋放在刘姥姥桌上。刘姥姥知道这是有人在冲着自己的饭量来捉弄她的,便假装糊涂,就势逗起笑话来供太太小姐们取乐。刘姥姥站起来,高声说道:“老刘,老刘,食量大似牛,吃一个老母猪不抬头。”自己鼓着腮不语。以下是作者所写众人听了刘姥姥的诙谐的话、看着她的憨态发笑时的文字:
“众人先是发怔,后来一听,上上下下都哈哈的大笑起来。史湘云掌不住,一口饭都喷了出来。林黛玉笑岔了气,伏着桌子嗳哟。宝玉早滚到贾母怀里,贾母笑的搂着宝玉叫‘心肝’。王夫人笑的用手指着凤姐儿,只说不出话来。薛姨妈也掌不住,口里茶喷了探春一裙子。探春手里的饭碗都合在迎春身上。惜春离了坐位,拉着她奶姆,叫揉一揉肠子。地下的无一个不弯腰屈背,也有躲出去蹲着笑去的,也有忍着笑上来替他姊妹换衣裳的。独有凤姐鸳鸯二人掌着,还只管让刘姥姥。”
这一“笑”,“笑”出了各人的年龄、身份、体质,最重要的是“笑”出了他们各自不同的性格及心理特征。
先看点到的四位小姐。湘云生来豪爽不羁,快人快语,一身的男儿性情,一听笑话,饭不及下咽就喷了出去,而且最先笑得撑不住的便只她莫属;黛玉体态娇媚病弱,性情孤傲含蓄,才会是笑岔了气,才会是笑得伏着桌子哎哟;探春矜持而又直爽,又终是城府不深的少女,所以笑得前俯后仰,以至于饭碗合在了迎春的身上;惜春年纪尚幼,一副娇弱不堪的样子,竟是笑得肚子痛,拉着奶姆叫揉一揉肠子。四位小姐的性情和体质特征在这一“笑”中各具特色。
宝玉自不同于那一班小姐们,顽皮娇宠,笑到不能止处,一撒娇就滚到了老祖母的怀里去了。贾母此时心情欢畅,又溺爱宝贝孙儿,笑得搂了滚到怀里的宝玉叫“心肝”。一老一少祖孙二人的心理特征和特殊的人物关系,在这一“笑”中,相互辉映,各呈其彩。
再看两位年龄和身份相仿的太太。薛姨妈开朗活套,爱说爱笑,笑得不能自持,口中的茶咽不及就喷了探春一裙子。王夫人猜到了凤姐的鬼把戏,见博得了老祖宗的欢心,玩笑又开得无伤大雅,不必深责,同时也感到好笑,才用手指着凤姐说不出话来。她们二人,一个直露,一个隐忍,一客一主,对比分明。
而那些地下的奴婢们,笑的时候,也不敢忘记了自己的身份和职守。所以,忍不住笑的,也不敢像主子们一样的放肆,只好躲了出去,又忍不住,只好蹲着笑;忍住了笑的,赶快尽自己的职分,给小姐们换弄脏了的衣服。丫鬟和主子们的笑又有所不同。
只有逗笑使拐的凤姐和鸳鸯,早有心理上的准备,所以才能撑得住,还装模作样地照顾着城外的穷亲戚刘姥姥。
仅此一“笑”,便惟妙惟肖地“笑”出了如此众多的人物的性格特征和他们的身份、年龄及不同心态。这种经典之笔,非大手笔不能如此,甚至连大手笔也不是刻意求之就能得到的。这是一种臻于至境的可遇不可求的神来之笔。
真可谓千金难买此一“笑”。这一段文字,如果我们细究其精彩所在,不难发现,既不是于情节的大波大澜里让人体验惊心动魄,也不是于想象的瑰丽奇特中让人领略曲折丰富,更不是于文字的精雕细琢处让人欣赏美妙绝伦,而是在描写的细致入微上让人品味一种历历在目的真切,一种栩栩如生的实在。
这就是对生活细节的艺术再现。细节描写,是文章写作中刻画人物形象的重要手段。吴敬梓的《儒林外史》,是我国清代著名的长篇讽刺小说。第五、第六回写到一个乡间腐儒严监生的死,很有意味。严监生病重得一连三天不能说话,喉咙里痰响得一进一出,就是不肯断气,“还把手从被单里拿出来,伸着两个指头”。大侄子问道是否还有两个亲人不曾见面,严监生把头摇了两三摇。二侄子问道莫不是还有两笔银子在哪里,严监生两眼睁得溜圆,把头又狠狠摇了几摇,越发指得紧了。奶妈插口是不是记惦两位舅爷,严监生把眼闭着摇头,那手只是指着不动。小老婆赵氏说道:“爷,只有我能知道你的心事。你是为那灯盏里点的是两茎草,不放心,恐费了油。我如今挑掉一茎就是了。”说罢挑去一根灯草。“众人看严监生时,点一点头,把手垂下,登时就没了气。”严监生“两个手指头”的细节描写,活画出了这个乡间儒生对钱财至死不得超脱的可怜又可笑的“小气鬼”性格。作者通过这个生动形象的细节,辛辣地讽刺了“严监生们”心胸的促狭、性情的卑微和魂灵的陈腐。可谓以微见著,以小见大,胜于重彩浓墨,起到了一以当十的作用。
法国著名作家巴尔扎克的《欧也妮·葛朗台》,在塑造嗜钱如命的吝啬鬼形象葛朗台时,也大量运用了细节描写,刻画了葛朗台对金钱执著贪爱的脾性。比如,作者所写的葛朗台的死,就是一个非常精彩的细节。作者写道,教士来给葛朗台做临终的法事,当金色的十字架、烛台和银镶的圣水壶一出现,似乎已经死去几小时的葛朗台眼睛立刻复活了,目不转睛地瞧着那些法器,“神甫把镀金的十字架送到他唇边,给他亲吻基督的圣像,他却作了一个骇人的姿势想把十字架抓在手里,这一下最后的努力送了他的命”。葛朗台临死还要把给自己做法事的镀金十字架往手里抓,作了生命的最后挣扎,足见其爱财如命、嗜金如命到了何等地步。这一细节,深刻揭示了人物灵魂的鄙俗与卑恶,不失为细节描写上精彩的一笔。
《水浒传》第三十一回写到武松在鸳鸯楼上杀了仇人之后,“去死尸身上割下一片衣襟来,蘸着血,去白粉壁上大写下八字道:‘杀人者,打虎武松也’”。这一细节,充分表现了武松复仇之后的痛快淋漓、反抗官府的绝决勇毅、敢作敢当的英雄气概,从细微处见出了英雄本色。
细节描写,可以丰富文章的内容,使文章显得有血有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