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一书,高鹗所续的部分,艺术上远不如曹雪芹的前大半部分,但个别地方,不乏精彩之处。如写林黛玉之死的细节。宝玉成亲的那天,林黛玉白日已昏了过去,心头口中只有一丝微气不断。到了晚间,黛玉却又缓了过来,“微微睁开眼”,似有要汤水的光景。喂了几匙梨汁,黛玉“闭着眼静养了一会子”。过了不一会儿,黛玉“睁开眼一看”,只有贴身丫鬟紫鹃等,便说了几句知己的话。说着,又喘了一会儿,“闭了眼歇着”。半天,又安顿了几句身后想回自己老家的话,说到这里,“又闭了眼不言语了”。最后,黛玉喘成一处,出气大入气小,探春过来看时,“连目光也都散了”。这一连串有关“眼睛”的细节,在其一睁一闭之间,写出了黛玉弥留时被病痛折磨的凄惨情态,写出了主人公饱尝人间冷暖之后伤心欲绝的心境,也写出了与主人公悲剧命运相统一的悲剧气氛。有了这些细节描写,故事情节显得更加丰富多彩、生动形象、有血有肉。
列夫·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在第十部中,写安德列公爵受伤前的一刹那,用了细节描写的手法:一颗榴弹落在了他和副官之间草地的边缘上,像陀螺似的冒着烟在打转,“‘难道这就是死吗?’安德列公爵一边想,一边用全新的羡慕的眼光看青草,看苦艾,看那从旋转着的黑球冒出的一缕袅袅上升的青烟。”显然,作者通过极其精细的描写,把很短的瞬间时间拉长了,让主人公在炸弹落地尚未爆炸前,看到青草,看到苦艾,看到炮弹冒出的青烟,甚至对生与死还进行了哲理性的思考。正是这一细节,写出了人物面对死亡时的精神世界最深处的反映,极大地丰富了故事情节的内涵,也才使宏大的俄法战争场面有了可触可摸的具体感。
细节描写,可以增加文章的真实感。我们来看司马迁的《史记·项羽本纪》中“鸿门宴”一段。项羽邀请刘邦到鸿门赴宴,项羽的谋士范增以为是杀刘邦的大好机会,见项羽无意杀刘邦,便召项庄舞剑,伺机杀刘邦。刘邦的谋士张良出,召随从的勇士樊哙入卫,樊哙入帐,项羽的卫士阻挡,樊哙“侧其盾以撞,卫士仆地”,樊哙闯入帐内,眼睛瞪着项羽,“头发上指,目眦尽裂”。项羽先赐以酒,再赐以肉。樊哙把盾牌覆在地上,把肉放在盾牌之上,“拔剑切而啖之”。这一段文字,对刘邦手下的勇士樊哙,有几处细节描写:先是侧盾撞倒了卫士,见了项羽头发直立眼眶尽裂,后又拔剑在盾牌上切生猪腿吃。这些细节,不但生动地刻画出了一个威猛无畏的勇士形象,还让我们体味出了宴席上剑拔弩张的炽烈气氛。不仅如此,如果我们把这一段放在《史记》所再现的数千年波澜壮阔的历史长卷中看,这种细节的描写,使我们在对历史的宏观把握之中,充分领略了历史的某一瞬间具体场景中的惊心动魄,极大地丰富了我们对历史的感性认识。这样叙述出来的历史,才是有血有肉具体可感的“真”的历史。
奥地利著名作家斯蒂芬·茨威格,在他的小说《一个女人一生中的二十四小时》中,对一个嗜赌如命的年轻人在赌台上的“手”所进行的细节描写,可以说是精彩绝伦。当赌局即将定盘之前,“一只右手一只左手,像两匹暴戾的猛兽互相扭缠,在疯狂的对搏中你揪我压,使得指节间发出轧碎核桃一般的脆声”;当赌局确定之时,“这双手顿时解开了,像两只猛兽被一颗枪弹同时击中似的”,“两只手一起瘫倒,不仅显得筋弛力懈,真可说是已经死了,它们瘫在那儿像是塑雕一般,表现出的是沉睡,是绝望,是受了电击,是永逝”,“这两只手像被浪潮掀上海滩的水母似的,在绿呢台面上死寂地平躺了一会儿”;再看重新掷筹码时的手,“其中的一只,右边那一只,从指尖开始又慢慢儿倦乏无力地抬起来了,它颤抖着,闪缩了一下,转动了一下,颤颤悠悠,摸索回旋,最后神经震栗地抓起一个筹码,用拇指和食指捏着,迟疑不决地捻着,像是玩弄一个小轮子”,“忽然,这只手猛一下拱起背部活像一头野豹,接着飞快地一弹,仿佛啐了一口唾沫,把那个一百法郎的筹码掷到下注的黑圈里面”,“那只静卧不动的左手这时如闻警声,马上也惊惶不宁了;它直竖起来,慢慢滑动,真像是在偷偷爬行,挨拢那只瑟瑟发抖、仿佛已被刚才的一掷耗尽了精力的右手,于是,两只手惶惶悚悚地靠在一处,两只肘腕在台面上无声地连连碰击,恰像上下牙打寒战一样”。从作者的描写中,我们观赏到的是一场由手登场的丰富多彩的戏剧,这是一双附着了魂灵的手,是手的精灵。通过这双手,我们真切地感受到了手的主人的心灵的紧张、沮丧、兴奋、焦虑,也真切地感受到了观察这双手的女主人公的细腻、专注和神往。这一处对手的极为罕见的艺术表现,达到了高度的艺术真实。
细节描写,是情节结构必不可少的因素。
《水浒传》第十回“林教头风雪山神庙”一段,林冲到了草料场,为了御寒,花枪挑了酒葫芦去沽酒,临行前,特意把草厅地炉里火炭“盖了”;沽酒归来,大雪压倒了草厅,林冲“恐怕火盆内有火炭延烧起来,搬开破壁子,探半身入去摸时,火盆内火种都被雪水浸灭了”。关于“火炭”的两处细节描写,除了表现林冲的思虑细心周到,还强调了草厅的火种已是灭了的,草料场绝不会因这火种而着火,这就为后面草料场的着火在情节上做了某种铺垫,暗示了那场大火来得蹊跷,内中必有其他缘故。这个细节描写,排除了情节向其他方向发展的可能性,成为了情节结构必不可少的有机组成部分。
《麦克白》是莎士比亚的四大悲剧之一,剧中表现了苏格兰大将麦克白,在女巫和夫人的诱惑下,想干一番事业的雄心变成了欲望膨胀的野心,善良转变成了邪恶,谋杀了慈祥的国王,于是有所作为的英雄变成了弑君篡权的罪犯。戏剧第二幕的第二场,主人公麦克白,从杀死了邓肯王的房间来到城堡的庭院,慌乱之中带出了杀人的屠刀;为了制造卫士杀害国王的假现场,又由麦克白夫人把屠刀送进国王遇害的房间,放在了用药酒迷倒的卫士身边。正当麦克白夫人走进房间后,突然响起了一阵敲门声,吓得麦克白心惊肉跳。麦克白夫人走出房间后,又连续三次响起敲门声,二人举着沾满鲜血的双手,在这敲门声中心神不宁。罪恶感也油然升上了麦克白的心头。敲门声,是这出戏剧中最重要的一个细节,不但衬托了主人公的惊慌失措,也增进了戏剧冲突的张力,成为推进故事情节发展的一个重要因素,成为麦克白悲剧命运的重要转折点。契诃夫的小说《万卡》,所写的主人公万卡,是一个九岁的小男孩,父母双亡,与年迈的祖父相依为命,因生活所迫,被送到鞋匠家里当学徒。他动辄被老板揪着头发用皮带抽打,夜里因给老板娘看孩子不能睡觉,被师傅们捉弄和取笑,还吃不饱忍饥挨饿;小万卡实在不堪忍受这种苦难的生活,晚上趁老板一家睡觉时,给他的祖父写了一封信,请求祖父救他回去。他写好了信,要投到邮筒里去。作者在这里用了一个细节:小万卡在信封上写下了“寄交乡下祖父收”的字样。他没有写出收信人的详细地址,仅凭“乡下”二字,邮差不可能把信送到他的祖父手中。万卡的苦难仍然没有尽头。“信封”的细节,浸透了作者对苦难中的小男孩同情的热泪,几乎成了小说的高潮,成了小说情节最有意味也最重要的组成部分。
大师的文章,总是少不了精彩的细节。而细节则来源于对生活深入细致的观察,是运用丰富的想象力对生活的艺术概括。我国著名作家徐迟的报告文学《哥德巴赫猜想》,写的是数学家陈景润,其中有一个细节,就是数学家走路都在思考数学问题,结果一头撞在了电线杆上,把头撞了一个疙瘩。这一细节,不论是否真发生在陈景润身上,但在这里却形象生动地表现了中国知识分子对事业的执著追求精神,从这一点来说,这一细节既是生活真实,同时也达到了艺术的真实。
大师们经典细节无穷的魅力,就在于其艺术的真实性。
只有深入生活,发现生活中的美好。